![]() Feb. 10.2023 ![]() ▽ ▽ 人間萬物都像是吸飽了水的海綿拼圖,孔洞間有著完美匹配的力量,讓每一段經(jīng)歷和每一刻感知都匯入同一條河流。 這是在我剛讀完李娟的《遙遠的向日葵地》,想要寫點感悟時,發(fā)現(xiàn)日期正是爺爺?shù)纳眨^而覺得兩者間有著強烈的呼應,仿佛合上書的那一刻,天邊荒寂的土地上,搖曳著的那片金色花盤,沉浮堅定,正是爺爺一路走來最清晰的背影。 我是一個離土地很遠的人,盡管自己姓田,但經(jīng)歷和回憶中絲毫沒有與田地相關的事。于是在讀到向日葵的播種、開花、結籽的時候,想象力從殘余的桿株上掃過,身體里一直存在的基因正在蘇醒,仿佛長年站在田壟地頭的人是我,揮舞鐮刀和鋤頭等待著棵棵生命完成時光的歷程。這樣想的時候,那個身影漸漸變得模糊了,幾次眨眼,他卻成了爺爺?shù)哪印?/p> 從我出生起,他就是爺爺了,我沒見過他年輕時的帥氣容顏。奶奶說他年輕時也不好看:“眼睛那么大還往里扣!”可那是一雙標準的歐式眼??!單眼皮的我一直非常羨慕,但掉在滿族人眼里就成了異類。 奶奶對他的評價是“胡作非為”,于是在我的印象里他好像一只貪玩的狐貍,鬼鬼祟祟。后來長大了覺得他任勞任怨,又像耕地的牛,拴著鼻環(huán)被迫沉穩(wěn)。 ![]() 眼下,在葵花遍野的思緒余溫中,他突然和那些金燦燦的向日葵深深共情了,我覺得他是一株遙遠地生活在無邊曠野之中的葵花,無數(shù)次萎靡又無數(shù)次仰天逐日,不顧世人以激情和勇氣為其冠名,在生命的田野上鏗鏘書寫著等待、忍受與離別。 一株向日葵不會懂得抒發(fā)感恩和幸福,但它從土壤里長成一朵高高的花,卻已用滿盤的花籽敘述了收獲的喜悅。他也是如此,沒有什么精明的道理,只做對自己好的事,以奉獻為榮卻不會停止訴說疾苦。就這樣大口吸吮著天地的雨露,按部就班長成了一棵會開花的樹。 曠野中的風,順從且強烈,而我的爺爺,倔犟而微弱。 這陣風帶著小學時的一場大雨,將我和爺爺?shù)募绨蚓o緊貼在了一起。那天放學他穿著雨披騎著自行車來接我,我坐在后座上,鉆進了他的雨衣,風雨向他一個人傾斜,我蒙在鼓里,只看著腳下的水流湍急,隨車尾鏈條匯成了破滅的小溪。 至今仍記得他邊晾雨衣邊炫耀自己車技的驕傲,絲毫忘了多年前將我的腳卷在車條里的狼狽。奶奶總說他粗心,但我看過他每天早上疊的被子,豆腐塊一樣,細致極了。 那是他多年當兵養(yǎng)成的習慣,和平年代摸過槍的人,一舉一動雖遁入紅塵,但骨子里仍堅挺著炙熱的槍桿。如果談及他一生最引以為傲的事,我想那就是他當兵時的青春。 他們那輩人活在改革的迅猛洪流中,時而被約束,時而被歌頌,不過更多的時候是在鋪路。給社會的發(fā)展鋪路;給企業(yè)的建設鋪路;給年輕人的成長鋪路,鋪墊了一輩子,如今白發(fā)蒼蒼的爺爺站在這條路的里程碑處,仍癡癡等待著外界種種飄渺的認可。一個“退伍軍人優(yōu)待證”,他足足盼了一年,像小孩子期待生日禮物那樣,如今終于在生日這天等到了發(fā)證的消息。 ![]() 生長在土地里的植物都有種堅毅,爺爺?shù)膱詮娫谟诓慌履ルy和繁瑣。他可以一個人扛著米面一口氣上五樓。如今膝蓋骨受傷,經(jīng)常抱怨走路像在踩棉花。可是去旅游爬山,他上臺階比我還輕盈。 他能在去海南的火車上隨身攜帶花盆,家什裝在行李箱里,好像一輩子積累的生趣都在狹隘的車廂里動蕩沉浮。他可以吃貧窮的苦,吃婚姻的苦,吃親戚朋友狹隘嫉妒的苦,也許是吃的苦太多了,于是安享晚年后仍經(jīng)常自述身體欠佳,去醫(yī)院藥店“自討苦吃”。 是的,他很會愛惜自己的身體,雖然年輕時所向披靡,毫無顧忌,但上了年紀就藏起了自己的干練,翻出了內(nèi)心的笨拙,裝傻充愣地活得安然。 或許很久以前,他也曾魁梧地阻攔過世間風霜,不過現(xiàn)在的他變得有些稀疏了,像百畝葵花松散地依附著大地,狂風驟起,毫不費力就掠過了他的身體。 生命的顛簸和崎嶇都曾經(jīng)過他的歲月,和所有努力綻放的鮮花不同,他不僅盛開,還帶有勞動人民對糧食的索取。繁花似錦,只有他這一株是不僅美麗,還可以品嘗的,吃起來也如咀嚼著他倔犟的骨骼一般,嘎嘣脆,一把接一把,閑情俗趣正如他往日的執(zhí)拗與滑稽。 今天是他的八十歲生日,也是一片葵花地歷盡成長的磨難、開花的絢麗、結籽的收獲后,重新以一粒種子的光芒照耀大地的時刻。我覺得這是他最幸福的日子,是深秋的暖陽終于無所遮蔽地直射田野的光陰,是繁華落盡,一個人孑然一身又碩果累累的時刻。 我想祝他生日快樂,又怕這份簡陋的快樂會限制他往后余生更隆重的自由。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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