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黃岡，看了一下東坡赤壁

文/蔡朝陽

看了看地圖，發(fā)現(xiàn)黃岡離武漢不遠(yuǎn)，遂決定去一下黃岡。黃岡現(xiàn)在知名，自然是因為《黃岡小狀元》系列教輔書。其實現(xiàn)代大儒熊十力是黃岡人，而當(dāng)年蘇軾貶官，蟄居黃州東坡，那個黃州，現(xiàn)在是黃岡下面的一個區(qū)。

蘇軾在烏臺詩案之后，被貶為黃州團(tuán)練副使，黃州安置，不得簽署公文。其實這個已經(jīng)相當(dāng)于流放了。因為若是貶官，好歹還有個實缺，會有點俸祿。到黃州，擔(dān)任的是團(tuán)練副使，這個職位，照我們現(xiàn)在來說，大概就是個“民兵副大隊長”，沒俸祿，是個散官，其職位的設(shè)立，就是為了安置這些戴罪之身的。

以及，還要在當(dāng)?shù)亻L官的監(jiān)視之下。這個處境，可不太好。好在蘇軾文名很盛，各地都有粉絲，當(dāng)時黃州的長官也是其中的一位，也可謂善待蘇軾了，特?fù)芡恋匾粔K，用以蘇軾自我牧養(yǎng)。這塊地，就叫“東坡”，蘇軾從此以之為號。

但也還鬧出了烏龍。蘇軾這回，雖說差點斷送老頭皮，居然還是不改喜歡寫詩的臭毛病。某天夜晚，喝酒回來，夜深了，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yīng)，只好一個人靜靜地站在長江邊，得名篇一闋：《臨江仙·夜歸臨皋》，其中最后一句說：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

蘇軾是誰啊，那是最流行的寫手，隨手寫個公號文，就是10w+。這首詞，剎那間，傳到京城里去了，大家都說，蘇軾是夜已遁。尤其是，乘船走了，這就是孔夫子嗟嘆的：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呀。當(dāng)時的黃州太守徐君猷，雖說也是蘇軾的粉絲，但職責(zé)所在，他也是需要有本分，傳言到他那里，驚出一身冷汗，趕緊跑去看，卻發(fā)現(xiàn)，蘇軾還在高臥，鼾聲如雷。對，蘇軾睡覺也打呼嚕。

從武漢到黃州，自駕車一個小時多一點便到。入住東坡遺愛湖邊上，房間正對大片湖景，甚好。是夜便去尋找東坡舊跡。找到了承天寺遺址。留影一張。發(fā)圈。

突然收到我友熊叔的微信。這位熊叔，江湖人稱英國熊，著有《尋找語文的可能性》一書，端的是有才有貌，煞為可愛。雖在江蘇工作，卻正是黃州人。三年疫情，未曾回家過年，這次才回黃州。然這日我到黃州，他恰在黃梅，第二天我便走了，失之交臂。

問了熊叔一個問題，東坡所說的“雪堂”，大概今天在何處？熊叔卻給不了答案，心下很是鄙視。不過考慮到熊叔少小離家求學(xué)，又遠(yuǎn)在800公里之外定居，對故鄉(xiāng)知之不多，也是可以原諒的。

承天寺遺址尚在，雖然現(xiàn)在基本上已經(jīng)被小區(qū)所環(huán)繞，但邊上有湖，還不小，想必當(dāng)年，風(fēng)景是很好的。朋友圈朋友留言說，這個小廟，像不像孫悟空變的。果然，太像了。一路開進(jìn)黃州，見到凡是政府機(jī)關(guān)，均為高樓大廈；如今找到承天寺舊址，卻如此局促簡陋，也是一個對比。不過，我已經(jīng)很高興了，這是意外之得。原本想，1000多年前的地方，如今滄海桑田，無跡可尋那是應(yīng)該的，居然還樹小小一塊石碑，也不錯了。

《記承天寺夜游》，收在《東坡志林》里，是一篇隨筆，但真是俊逸曠達(dá)之作。寥寥幾筆，便描繪出了一種心靈境界。張懷民也是被貶官到這里的，還沒自己的住處，寄住在承天寺。這跟蘇軾剛到時一樣，蘇軾開始住在定慧院。

我在高德地圖上找定慧院，居然找到了，似乎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小區(qū)，放大再看，一幢幢小樓，便打消了去轉(zhuǎn)轉(zhuǎn)的心思。

蘇軾恐怕跟張懷民有同病相憐之感。所以，晚上睡不著覺，他會去找張懷民。這張懷民，后世不傳，我們只能從蘇軾的筆記里找到。所以呢，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匆匆忙忙追尋什么呢？之后，連個名字都不傳。

蘇軾剛到黃州時，經(jīng)歷了100多天的牢獄之災(zāi)，也是驚魂未定?！恫匪阕印S州定慧院作》就是這種心理的寫照：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這種“驚起卻回頭”的感受，捕捉特別準(zhǔn)確。所以詩言志，詩歌不會騙人，詩歌是這個時間段里，一個人最真實的內(nèi)心世界的貼切表達(dá)，比作者自己更真切，端看讀者能不能敏銳把握而已。而到了《記承天寺夜游》，這種驚魂未定，得到了極大的紓解。盡管他還是會去找張懷民走走聊聊，但文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閑人”兩字。閑人，后世會以“閑適”之意來理解。這可又不對了。蘇軾雖說已經(jīng)走出了“驚起卻回頭”的驚魂未定，但若說閑適，那可不能以道理計了，真是要比擬林語堂嗎？我想不是的。這個“閑人”，更多是指自己賦閑，“不得簽署公文”，是對自己處境的一個暗示。盡管初步安定了，但仍有疑猶。

《前后赤壁賦》，和《念奴嬌·赤壁懷古》，是蘇軾的真正解脫和超越。不贅述。為了這三篇，我去了東坡赤壁。為什么叫“東坡赤壁”，這是為了區(qū)分嘉魚赤壁，那個真實的古戰(zhàn)場。蘇軾在黃州，聽說這里有個“赤鼻磯”，將錯就錯，誤認(rèn)這里是三國周郎赤壁，寫了著名篇章。但我們讀者不要將計就計。周郎赤壁，是長江上游，在武漢西邊；東坡赤壁，是長江下游，在武漢的東邊。

但最驚人的，居然是，東坡赤壁，竟然不在長江邊上。這真真正正跌破了我的三觀。近四十年來，從年幼時在《古文觀止》里初讀雄文，便為蘇軾所折服。如此生活四十年，跟絕大多數(shù)中國人一樣，心里裝著最喜歡的古人，便是蘇軾，那這個黃州，便也是心向往之的地方。雪堂、臨皋，在每次重讀蘇軾，在我的閱讀中，在想象之中，不知道走過了多少遍。但這個“釃酒臨江”的東坡赤壁，怎么可能不在長江邊上？

你看，《前赤壁賦》是這么寫的：“蘇子與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p>

你看，《后赤壁賦》是這么寫的：“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p>

你看，《念奴嬌·赤壁懷古》是這么寫的：“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p>

每一句，每一個字，都證明，蘇軾的赤壁，就在長江邊上。

然而我到了東坡赤壁，買了門票進(jìn)去，有一小水池，水呈黃黑色，看著不像活水。登上高處，往長江方向眺望，鱗次櫛比的住宅小區(qū)，層樓疊嶂，根本不見長江天際流，沒有煙波，沒有江上，使人愁。黃鶴樓，好歹還在長江邊上呢，能看到晴川歷歷漢陽樹呢。

當(dāng)?shù)氐慕忉屖沁@樣的。因為長江改道，所以，江流的主干道不再經(jīng)過這個赤壁。這個解釋，我是信的。1000年后，蘇軾的赤壁，已經(jīng)不能再“釃酒臨江，橫槊賦詩”了。

這真真正正叫做“滄海桑田”。蘇軾自己是不知道的。那么，你說，舒亶和李定，有什么好掙的呢。人也沒了，連你們以為“不廢江河萬古流”的長江，都改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