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暴發(fā)戶，外國也有，叫作Parvenu或Nouveau riche，義為新貴新富。這一種人有鮮明的特征，在人群中自成一格，令人一眼就可以辨認(rèn)出來。

人在暴發(fā)之后，第一樁事多半是求田問舍。鋸木頭，蓋房子，叱咤立辦，山節(jié)藻棁，玉砌雕欄，亦非難致。唯獨想在庭院之中立即擁有三槐五柳，婆娑掩映于朱門繡戶之間，則非人力財力所能立即實現(xiàn)。十年樹木，還是保守的說法，十年過后也許幾株龍柏可以不再需要木架扶持，也許那些七杈八杈韻味毫無的油加利猛竄三兩丈高。

時間沒有成熟之前，房子盡管富麗堂皇，堂前也只好放四盆石榴樹，幾窠夾竹桃，南墻腳擺幾盆秋海棠。樹，如果有，一定是小的。新蓋的房子，墻也一定是新的，丹、青、赭、堊，光艷照人暴發(fā)戶對于室內(nèi)裝潢是相當(dāng)考究的。進得門來，迎面少不得一個特大號的紅地灑金的“福”字斗方，是倒掛著的，表示福到了。如果一排五個斗方當(dāng)然更好，那是五福臨門。

室內(nèi)燈飾，不比尋常。通常是八盞粗制濫造的仿古宮燈，因為楠木框花毛玻璃已不可得，象牙飾絲線穗更不必說。此外墻上、柱上、梁上、天花板上，還有無數(shù)的大大小小的電燈，甚至還有一串串的跑燈、霓虹燈，略似電視綜藝節(jié)目之豪華場面。墻上也許還掛起一兩幅政要親筆題款的玉照，主人借以對客指點曰：“某公厚我，某公厚我?！钡菈ι蠜]有畫是不行的，乃斥巨資定繪牡丹圖，牡丹是五色的，象征五福臨門，未放的花苞要多，象征多子多孫，題曰“富貴滿堂”。

新屋落成而不宴賓客，那簡直是衣錦夜行。于是詹吉折簡，大張盛筵，席開三桌，座位次序都經(jīng)過審慎的考慮安排，中間一桌是政界，大小首長；右邊一桌是商界，公司大亨；左邊一桌只能算是“各界”，非官非商的一些閑雜人等。

一旁伺候的男女傭人，全穿制服，白布長衫旗袍，領(lǐng)口、袖口、下擺還緄著紅邊。至于席上的珍饈，則淆旅重疊，燔炙滿案。客人連聲夸好，主人則忙不迭地說：“家常便飯不成敬意?！?/p>

飯前飯后少不得要引導(dǎo)賓客參觀新居，這是宴客的主要項目。

主人在仰著頭打哈哈的時候，脖梗子上明顯地露出三道厚厚的肥肉折疊起來的溝痕。大腹便便，雖不至“垂腴尺余”，也夠瞧老大半天。“樂然后笑”，心里歡暢，自然就面團團，不時地囅然而笑。常言道：“人非橫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睓M財自何處來？沒有人事前知道，只能說是逼人而來，說得玄虛一點便是自來處來。

不過事后分析，也可找出一些蛛絲馬跡，不會沒有因緣。大抵其人投機冒險，而又遭逢時會，遂令豎子暴發(fā)?！熬又疂?，五世而斬?！北┌l(fā)戶呢？其興也暴，很可能“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