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陳勝喬

不知不覺進入中年，很多事已云淡風輕，惟有高考刻骨銘心。至今工作壓力大時，我都會夢見高考，而在夢里，經(jīng)常是自己又考砸了，醒后冷汗涔涔。

我出生于邵東皇帝嶺山下的一個小山村?；实蹘X的名字如雷貫耳，卻屬于窮鄉(xiāng)僻壤，山多田少，村里人主要靠種水稻、栽紅薯、喂豬、幫林場運竹木謀生。當然，這是30年前的事。今天的皇帝嶺，大多數(shù)人都出外打工討生活，與全國廣大農(nóng)村沒兩樣。

因為窮，村里孩子多數(shù)上完小學、最多上完初中，就輟學務農(nóng)或外出打工。我家的經(jīng)濟條件其實不好，但我父母從小教育我和姐姐，你只有發(fā)狠讀書謀出身，才能扔掉鋤頭把。否則，一輩子要在皇帝嶺山下呷霧落水。他們還鼓勵我，只要你發(fā)狠讀，家里砸鍋賣鐵也供你。

今天的孩子，無法想象30年前農(nóng)村孩子要獲得讀書機會，是多么的不容易。

我記得我讀高中時，父親已經(jīng)年過花甲，為了給我掙學費，他除了務農(nóng)還外出幫人“扮磚”掙錢。母親身體差，有病也舍不得花錢治。我印象最深的是，由于生活太苦，缺營養(yǎng)，母親經(jīng)常打嗝，有時打得上氣不接下氣，但她只要吃一點肉，嗝聲立止。盡管如此，她也舍不得花錢買吃肉。父親務農(nóng)打工和她喂豬掙的錢，主要用于我和姐姐姐讀書。

對于父母節(jié)衣縮食供我和姐姐讀書，村里很多人、包括親戚都難以理解。特別是當父親去借錢時，一些人說得很直接：“你們這么大年齡還送他們讀么子書，即使他們考上大學，你們又能享幾天福?！?/span>

父親知道對方?jīng)]有惡意，只是擔心自己年老可能還不起錢，便陪著笑回答說，“他們想讀書，我只有盡力送。請您放心，我借您的錢，賣了豬就還您?！?/span>

父母鼎力支持讀書，使我既感激又背負巨大壓力。

感激的是，我知道我讀書用的錢都是他們含辛茹苦、節(jié)衣縮食得來的，她們?yōu)榱宋业那巴咀鞒隽司薮鬆奚@是天底下最偉大最無私的愛；背負巨大壓力是因為當時考大學實在是太難了（農(nóng)村學校一個班只能考一兩個人，有的甚至全?！疤旯忸^”），我擔心自己考不上辜負她們的期望。

我很感謝和佩服父母的堅韌。我高三被學校列入保送生名單，她們得知后滿心歡喜，可我最終沒被保送上，參加高考也落榜，我自己羞愧萬分，也有深深的負罪感，她們卻安慰我不要灰心。我至今記得母親對我說的那句話，“讀書是正大光明的事，不是偷人做賊，你要去讀補習，將來一定能考上?！?/span>

在父母堅定不移支持下，我和姐姐最終都考上大學。

回顧既往30年，如果說我相比曾經(jīng)一起讀小學、初中，后來輟學一直呆在老家生活的同學，生活少一點窘迫，我認為最主要的原因是高考改變了我的命運，而我之所以能考上大學，是因為我的父母堅持不懈對我進行鼓勵和支持，是她們用無私和堅韌鋪平了我的大學之路，從而改變我的人生。

相比我的幸運，曾和我一起讀小學、初中的大多數(shù)同學，沒有獲得更多讀書機會，并非只是因為父母不支持，更多是因為迫于無奈的因素。

例如我老家院里，和我一起上小學的有7人，小學畢業(yè)考上初中者有5人，其中一人因父親去世被迫棄學。記得開學那天，我挑著被褥到學校去報到，走到村口，遠遠看見他在路邊地里干活，他似乎也看見了我，可是當我快要從他身邊經(jīng)過時，他立刻別過頭留給我一個背影。我注意到，他始終沒抬頭看我一眼。這一幕已過去30年，仍清晰如昨。

我上初二時，班上有個叫寧玉鵝的女同學，從小學到初中和我同班同學，每次考試都是第一名，公認是班上最聰明的人，然而她父親去世早，家庭困難，到初二再沒來上學。

還有，老家同院子上初中的人當中，有一人的父親后來得病，因為無錢醫(yī)治，拖了半年多去世。我親眼看到他父親拖著病體和鄰居交談：“我死了無所謂，只是不放心'兩砣肉’（指他的兩個小兒女）?！彼臼莻€健碩的人，早年喪妻，脾氣急躁，有點兇惡，我們小孩子平時都怕他，但那時他已經(jīng)完全變成另一個人，眼眶深陷，皮包骨頭，弱不禁風，眼神帶著對塵世的無限眷戀，邊說邊流淚。

這位父親去世后，我的那個小伙伴雖有兩個成年的哥哥姐姐，但他們本身生活困難，自顧無暇，因此，他和最小的姐姐成了事實上的孤兒，被迫輟學。從此，在老家的田間地頭，人們總會看到小兩姊妹相依為命。

像這種因父母去世，或因父母生病導致家庭極度貧困，上不起學的人，我的同班同學當中就有好幾個。至于為減輕家庭負擔而主動要求輟學的人，比比皆是，包括我的兩個姊妹。

在今天城里孩子在教室里吹著空調(diào)上課，周末在電影院、游樂場享受休閑時光的年齡里，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很多農(nóng)村孩子十四五歲因為貧窮被迫離開校園，或在老家的田地里揮汗如雨耕種，或到建筑工地上搬磚、當學徒，或擠上火車到珠三角地區(qū)的工廠打工。

她們用稚嫩的肩膀支撐家庭，用流血流汗掙來的錢供兄弟妹考學，也用自己的勞動支撐起共和國的繁榮。

時光如水，不經(jīng)意間，30年過去，當年依靠父母和家人無私支持考學的60后、70后、乃至80后，通過高考走出農(nóng)村，改變了命運。但愿大家不要忘記，當年是誰為我們考學作出犧牲。如果有條件，請常回老家看望父母，多幫助仍在農(nóng)村生活的兄弟妹，特別是引導她們的子女成才。

謹以此文獻給：

天下所有無私支持子女考學的父母，

犧牲自己成全兄弟妹考學的農(nóng)家子，

還有在高考路上執(zhí)著追求的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