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昉《簪花仕女圖》(局部)

莫怪杏園憔悴去，滿城多少插花人

到了唐代，人們對于花草的喜愛漸漸上升到書面文字，不僅出現(xiàn)在詩文佳句中，還出現(xiàn)了一些論述花卉的專著和關(guān)于插花的 專論，從而開啟了中國花事的新篇章。

唐玄宗天寶年間的一個春日，唐玄宗和楊妃在宮中沉香亭觀賞牡丹花，伶人們正準備表演歌舞以助興。唐玄宗卻說 :“賞名花，對妃子，豈可用舊日樂詞?”于是急召李白進宮寫新樂章。李白奉詔進宮，即在金花箋上作了《清平調(diào)詞三首》，其中其三寫道 :

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
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闌干。

簪花是早期插花中的一種常見現(xiàn)象，女子把采摘下來的花朵插在頭發(fā)中或發(fā)髻上，走起路來昂首挺胸，精神十足，是那時美化自己的日常方式，許多詩詞中就寫到了這種插花。杜牧(803— 約852)，號樊川居士，是唐代杰出的詩人和散文家，他的一首《九 日齊山登高》可以看到滿頭插滿菊花的景象 :

江涵秋影雁初飛，與客攜壺上翠微。
塵世難逢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歸。
但將酩酊酬佳節(jié)，不用登臨恨落暉。

古往今來只如此，牛山何必獨沾衣。

（唐）貫休《賓度羅跋啰惰阇尊者》

杜牧是宰相杜佑之孫，杜從郁之子，可以看出，名門出身的他十分喜歡插花。他還有一首《杏園》，就直接寫到了插花，不過，這插花究竟是插在頭上、身上，還是瓶里、盆里，則沒有寫明白。但通過此詩可以看到，在唐代時，插花已經(jīng)不僅僅是宮廷所好與寺院所有，在士民的生活中已經(jīng)十分常見了，以至于杜牧在《杏園》 里寫下了“滿城多少插花人”:

夜來微雨洗芳塵，公子驊騮步貼勻。
莫怪杏園憔悴去，滿城多少插花人。

唐代著作《百花譜》 對近百種常見花卉進行了描繪與評判， 是中國一本較早出現(xiàn)的花卉專著，書中賦予花卉以各種“花語”， 如將海棠喻為“花中神仙”等，可惜此書全文已不見?！栋倩ㄗV》 的作者賈耽(730—805)，南皮人(今屬河北滄州)，曹魏太尉賈詡之后，是唐朝中期宰相，也是杰出的地埋學(xué)家，貞元九年(793) 正式拜相，居相位十三年。賈耽恭行溫厚，工詩擅書，愛好雅趣，被時人稱為淳德君子。作為一國之相愛上花道之事，正說明賞花早已成為雅事一件，為宮廷與貴族所好。當時的官人，大多是讀書人出身，對于雅道都有家傳愛好，他們在仕官之外的業(yè)余生活也是相當精彩，能詩善文，弄花吃茶，向往自在的生活方式。

《春盤賦》被認為是唐代寫景插花的濫觴，作者歐陽詹(755— 800)，晉江人(今福建泉州)，在貞元間與韓愈聯(lián)第，時稱龍虎榜，為國子四門助教。春盤，又稱辛盤或新盤，主要取韭、蕹、蒜、姜、蕖、廖、芥、蒚、芹等辛味菜蔬五種或七種插盤，在新春時節(jié)用于奉神，以求新年自勵。奉神后又以生食或和米做成七寶羹，于上七日食用。 唐代春盤與漢代陶盆觀念相類似，將盆視為大地，或加置梅、李、小樹或年花，以寫實的手法表現(xiàn)實景。

（唐）貫休《禪月心緣》

《花九錫》則已完全點出插花的所有要素，被稱為后代插花藝術(shù)發(fā)展的楷模與基礎(chǔ)。作者羅虬(生卒不詳，公元 874 年前后在 世)，臺州人(今浙江臺州)，既是詩人，也是唐代有名的花藝家。 九錫原是古代帝王禮遇臣子的九大項禮物，羅虬以插花的角度針 對當時的國花牡丹提出了九大禮遇原則，有黃袍加身之意，可看 出當時對插花的品賞原則?！痘ň佩a》為:一、重頂帷(障風);二、金剪刀(剪折);三、甘泉(浸);四、玉缸(貯);五、雕文臺座( 安 置 ) ; 六、 畫 圖 ; 七、翻 曲 ; 八、美 醑 ( 賞 ) ; 九、 新 詩 ( 詠 )。 除了前五項與插花直接相關(guān)外，《花九錫》第六項是“畫圖”，指 要有書畫作背景;第七項是“翻曲”，要用音樂伴奏;第八項是“美醑”，喝那種多次沉淀過濾過的酒，類似于日本清酒，邊飲邊賞眼前美好的景致 ;第九項是“新詩”，通過創(chuàng)作新的詩句把這些美好感受記錄下來。所有這樣，正是一個涉及了花、酒、琴、書、畫、 詩的美好雅集啊!

宋代《清異錄》記載南唐李煜(937—978):“李后主每春盛時，梁棟窻壁，柱栱階砌，并作隔筒，密插雜花，榜曰錦洞天。”說明南唐李煜對當時的插花普及起了非常大的作用。插花可以說是他諸多愛好中的一個配角，但他仍十分認真對待。李煜的百花洞天 以天地為背景，以春光為題材，以宮廷做容器，一派興之所至的繁華天真，奢靡又質(zhì)樸，代表了他插花藝術(shù)的帝王氣質(zhì)。每年七夕生日時，李煜必命人用紅、白色絲羅百余匹，作月宮天河之狀，整夜吟唱作樂，天明才撤去?！懊看菏r”，為每年二月十五的花朝節(jié)前后，可以說這是有記載最早的插花展示活動?？上Ю铎献罱K兵敗降宋，死于汴京，否則還能更好地繼續(xù)他的藝術(shù)人生和雅道生活。

唐代時，插花作品已經(jīng)開始放置在精美的臺座上，以增加豪華與奪目的效果，也可以更便于賞花者湊近欣賞。同時，在臺座 與插花后面的墻面上，又懸掛起了書畫，從而在視覺上達到“花畫合一”的整體審美效果，增添了畫面觀和立體性。欣賞者盤坐一側(cè)，或品茗或飲酒，邊談?wù)撨呉髟?，時琴瑟時鼓樂，力求高雅和諧， 多層賞玩，成為時尚的雅集方式。

（宋）李公麟《孝經(jīng)圖》

《清異錄》是北宋人陶谷撰著的一部雜采隋唐至五代典故的隨筆集，共有 648 條內(nèi)容，保存了中國文化史和社會史方面的很多重要史料，書中一半以上的條目分別被《辭源》和《漢語大詞典》 采錄。《清異錄》中寫到插花專用器皿“占景盤”的發(fā)明過程 :在五代 ( 公元十世紀左右 ) 時，后周人“郭江洲有巧思，多創(chuàng)物，見遺占景盤，銅為之，花唇平底，深四寸許，底上出細筒殆數(shù)十。 每用時，滿添清水，擇繁花插筒中，可留十余日不衰”。在這里，占是站立的意思，占景就是豎立花草景物，起到了如今的劍山作用， 不致讓花草倒下，一時成為插花所用的主要花器。

在宋代時，賞花已不僅為文人雅士所獨有，“賞心樂事”進入了尋常百姓家，花朝節(jié)改為了“撲蝶節(jié)”，更有“壺碟節(jié)”，專用于欣賞銅瓷各類花器，“唯花乃能雅俗共賞”已經(jīng)獲得廣泛共識。 宋辛棄疾《定風波 · 暮春漫興》詞 :“少日春懷似酒濃，插花走馬 醉千鐘?！?/span>

歐陽修在《洛陽牡丹記》寫道 :“洛陽之俗，大抵好花。春時城中無貴賤皆插花，雖負擔者亦然?；ㄩ_時，士庶競為游遨，往往于古寺廢宅有池臺處為市，井張幄帟，笙歌之聲相聞。最盛于月陂堤、張家園、棠棣坊、長壽寺、東街與郭令宅，至花落乃罷?！?南宋中國詩話集《苕溪漁隱叢話》記載 :“蔡繁卿守揚州，春時作萬花會，用花十余萬枝?！笨梢姰敃r排場之大，官場喜花之風正興。

（宋）宋徽宗《聽琴圖》

歷史有時會出現(xiàn)一些令人驚愕的奇遇，南宋時有三位大詩人都相隔一年出生，而且都酷愛梅花，留下了關(guān)于瓶插梅花的佳句， 他們就是 1125 年出生的陸游、1126 年出生的范成大和 1127 年出生的楊萬里。南宋文學(xué)家、愛國詩人陸游在《歲暮書懷》中寫道 :

世事從來不可常，把茆猶幸得深藏。
床頭酒甕寒難熟，瓶里梅花夜更香。
薄命元知等蟬翼，畏途何處不羊腸?
詩成讀罷仍無用，聊滿山家骨董囊。

一句“床頭酒甕寒難熟，瓶里梅花夜更香”，當指瓶插梅花，床頭酒甕和瓶里插花已成為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表達出一盆瓶插梅花幽香到三更的情景。在保存下來的古建筑中，人們在湖南鄉(xiāng)竹溪村看到村中一座“大夫第”古民居內(nèi)，廂房正面的墻壁上有一幅蒼龍起舞的水墨畫，畫的兩邊掛著的正是這副楹聯(lián)。該棟房子始建于清代道光年間，已有 200 多年歷史了，據(jù)其族譜記載，新居建成后，該民居主人十分仰慕陸游的人品和詩詞文章， 將陸游《歲暮書懷》書寫于廂房之中，每天瞻仰，而能夠選用這句作楹聯(lián)，表明在深山老林中的人家，一樣有著愛好插花的雅趣， 這著實讓人高興。

南宋中興四大詩人之一的范成大有一首《再題瓶中梅花》:

園林籬落凍芳塵，南北枝間玉蕊皴。
風袂挽香雖淡薄，月窗橫影已精神。
雪霜春事年年晚，今古詩情日日新。
鐵石如翁猶索句，真成嚼蠟對橫陳。
（宋）馬公顯《藥山李翱問答圖》

在南宋時，愛梅賞梅插梅是文人的一大共同愛好，他們紛紛向北宋隱逸詩人林逋看齊。林逋終生不仕不娶，隱居西湖孤山，酷愛植梅養(yǎng)鶴，自謂“以梅為妻，以鶴為子”，人稱“梅妻鶴子”。

楊萬里則有一首《昌英知縣叔作歲坐上賦瓶里梅花時坐上九 人》中也寫道 :“膽樣銀瓶玉樣梅，北枝折得未全開。為憐落寞空 山里，喚入詩人幾案來?！睏钊f里偏愛梅花，共留下了三十多首梅花詩，其中一首《探梅》寫得十分俏皮 :

山間幽步不勝奇，政是深寒淺暮時。
一樹梅花開一朵，惱人偏在最高枝。

“一樹梅花開一朵，惱人偏在最高枝”，要看看不清，要聞聞不著，要折折不到，這般苦惱正是酷愛者才會有，如若不動心， 哪里管它長在什么地方，甚至都沒有發(fā)現(xiàn)梅花已開在枝頭。他還有一首《瓶中梅花長句》，寫盡了瓶中梅花的幽香。

（宋）馬麟《林和靖圖》

宋代時文人雅士愛花，因偏愛及花性的差異，相繼有人對花的品性做了分析，并進行了擬人化的表達。黃庭堅(1045—1105) 是一位道教徒，號山谷道人，是北宋著名文學(xué)家、書法家。明代鄧志謨《花鳥爭奇》中提到黃庭堅提出的“花十客”概念 :“梅花索笑客，桃花銷恨客，杏花倚云客，水仙凌波客，芍藥殿春客，蓮花禪社客，桂花招癮客，菊花東籬客，蘭花幽谷客，酴醾清敘客?！?曾慥是一位兩宋之際的道教學(xué)者，號至游子，他編有《高齊漫錄》《樂府雅詞》等書籍，提出“花十友”為 :蘭為芳友、梅為清友、蠟梅為奇友、瑞香為殊友、蓮為凈友、梔子花為禪友、菊為佳友、 桂花為仙友、海棠為名友、酴醾為韻友。

張敏叔是宋代畫家，工詩詞，繪有著名的《十二客圖》，以 十二花喻十二客，并各賦其詩。宋人龔明之所著《中吳紀聞》卷三《張 敏叔》曾紀其事，張敏叔定為 :“牡丹為賞客、梅為清客、菊為壽客、瑞香為佳客、丁香為素客、蘭為幽客、蓮為靜客、酴醾為雅客、桂為仙客、薔薇為野客、茉莉為遠客、芍藥為近客?！币Σ?，政和年間 (1111—1117) 人，素好風雅，善詩詞，喜愛草木，在其弟姚寬所編《西溪叢語》卷上記載 :“昔張敏叔《有十客圖》，忘其名。予長兄伯聲嘗得三十客 :牡丹為貴客，梅為清客，蘭為幽客，桃為夭客，杏為艷客，蓮為溪客，木樨為巖客，海棠為蜀客， 躑躅為山客，梨為淡客，瑞香為閨客，菊為壽客，木芙蓉為醉客， 酴釄為才客，蠟梅為寒客，瓊花為仙客，素馨為韻客，丁香為情客，葵為忠客，含笑為佞客，楊花為狂客，玫瑰為刺客，月季為癡客，木槿為時客，安石榴為村客，鼓子花為田客，棣棠為俗客， 曼陀羅為惡客，孤燈為窮客，棠梨為鬼客。” 關(guān)于姚伯聲的花三十客，在其他書籍中還有其他排序和名稱上的差異。

宋代論及插花或蒔花的著作較多，比較重要的就有溫革的《分門瑣碎錄》、周密的《乾淳起居注》、林洪的《山家清事》、蘇軾的《格物粗談》和《物類相感志》、吳懌的《種藝必用》等，這些著作從不同角度記載瓶插技藝和賞鑒品評，為之后的插花活動提供了參照和突破的范本。

（本文摘自《雅道相傳》，文字以出版物為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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