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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老的大運河蜿蜒流淌到河北省故城縣境內(nèi),在縣城鄭口突然轉(zhuǎn)了一個近乎90度的大彎兒,人稱“運河第一灣”。老鄭口共有南北向三條街,分別是一道街(也稱大街)、二道街、三道街。鄭口人管“道”叫“趟”,也就是一、二、三趟街。二道街的南頭便是運河,這時,運河還是東西向,在那里過河叫“去河南”,而到了東面三道街,運河變成了南北向,所以住在三道街的人們都叫對面“河?xùn)|”。  人們都說,位于河流“胳肘窩”的地方風水最好,所以在我現(xiàn)在居住的四線小城,一條河流拐彎兒處的小區(qū),房價競領(lǐng)跑一萬多且數(shù)年不衰,而鄭口三道街便是這樣的風水寶地,它像一個甜睡的孩子,依偎在運河的臂彎里。如果用擬人化比喻老鄭口的話,那么以官府縣衙所在為主的一道街,便是高貴端莊;以商賈云集店面林立為主的二道街,便是神采奕奕;而以居民居住和服務(wù)業(yè)聚集為特色的三道街便是樸實自然。三道街并不長,南北也不足千米,但兒時卻覺得他那么悠長,那么遂遠。每隔幾百米,就會有一條胡同通向運河大堤,三道街的人吃的是運河水,唱的是運河謠,所有人的記憶都在運河的漿聲水影里,所有人的腳印都留在值滿柳樹和長滿香香草的河堤上??梢赃@樣說,大運河包容著三道街人所有細微的情感和希冀,承載著三道街人的喜怒哀樂酸甜苦辣,是三道街人傾訴惆悵、撫慰疲倦身軀的心靈港灣,更是三道街人孕育希望、培育夢想的精神依托。 1966年,我最小的弟弟出生,鄰居剛剛五六歲的兄弟小四于磊,好奇地問他媽:“小弟弟從哪里來的?”媽媽戲說:“從運河大堤上挖來的”,說者無意,聽者有心,第二天一大早,小四兄弟就出發(fā)了,拿起鐵鍬背著筐奔向大堤,可是挖了一個又一個坑,最后抱憾而歸。至今我和于磊老弟一見面還會回憶起這段可笑的往事。運河,這一條洋溢著詩意、滿載著傳統(tǒng)、沉淀著夢想、閃耀著憧憬的河,像乳汁、像血脈,滋養(yǎng)著三道街的蕓蕓眾生,除去把那并不平坦寬闊的三道街和那一條條彎彎曲曲伸向運河的巷子變成一句句美麗的詩行,更將他千百年來發(fā)酵和滋養(yǎng)的文化和風情完整地傳承下來,孕育了三道街人上善若水的品格、海納百川的氣度、滴水穿石的柔韌、一路向前的奔跑。 在封存在腦海中三道街快樂的記憶中,除去街道兩旁大片大片的土屋、斑駁陸離的墻面、陳舊滄桑的板打門兒和食品廠散發(fā)出的濃濃的醋酸味兒,郵電局不分晝夜傳出的滴滴答答發(fā)報聲、評劇團名角們清早咿咿呀呀的吊嗓聲、鄭口完小學生們朗朗的讀書聲,更清晰的則是三道街上的那些人、那些事兒。三道街南頭路西,曾是縣評劇團的所在地。在那個還沒有電,更談不上收音機、電視機、手機的靜默時代,看戲聽戲是小城人最奢侈的文化享受,而縣評劇團的名角們也成為類似當今章子怡、范冰冰似的鐵粉人物。青衣筱淑秋,老生孫永發(fā)(人稱孫家小三)名氣最大,花旦劉占云、黑頭林金友、小生周振禮緊隨其后,后來又來了王玉清、劉秀芳更是人美藝精,最是那風流倜儻才華橫溢但命運多舛的置景燈光師滿春坡,更是婦孺皆知。據(jù)說,當年的故城評劇團名氣很大,紅遍冀中南和魯西北地區(qū)。小時候,奶奶愛看戲,我也成了老戲迷的跟班。那時年齡小,還不會欣賞那悅耳的唱段和動人的劇情,但每每卻被那熠熠發(fā)光的頭飾和五彩繽紛的戲服所吸引,甚至好幾次做夢都夢到散戲后到后臺僥幸撿到了那些名角們丟下的一串頭飾或一方小手帕。文革開始后,打倒“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的口號響徹云霄,終于有一天,在縣城劇院廣場召開了燒毀戲妝戲服和道具的大會,也就是在這次大會上,我被學校指定作為紅小兵的代表上臺發(fā)言,雖聲音洪亮卻內(nèi)心空虛,雖慷慨陳詞卻內(nèi)心彷徨一一:“我可能再也看不到這些名角們的演出,再也撿不到那閃光的頭飾和手帕了”。文革后期,衡水地區(qū)劇團合并,名角們也七零八散,但是孫永發(fā)、劉占云、周振禮等人仍活躍在戲臺上,再后來,我和孫永發(fā)的兒子成了同事,更有了經(jīng)常去他家的機會。老爺子雖已年逾古稀,但仍然堅持練功吊嗓。他說,打十幾歲學習唱戲,就把這一輩子獻給了戲臺,在自己的眼里,戲比天大,沒有“差不多”,只有精益求精,“好一點”,“再好一點”。三街道街南頭路東,是故城縣城唯一一個派出所——鄭口派出所所在地。院子不起眼,只有幾間平房,但門口門楣上方紅色的五角星十分打眼,所長楊秀俊的大名更是響亮。楊所長雖談不上高大魁梧但精神矍鑠,雖身居要職但慈眉善目,最明顯的標志便是一臉的白癜風。小時候沒敢進過派出所的門,但每每從哪兒路過,都有一種敬畏的感覺。楊所長的身影是三道街上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他每天出東家進西家,噓寒問暖,快意暢談,急難險重他跑得最快;誰家有事他來得最早。記得有一次,我放學回家那天三道街趕集,一位鄉(xiāng)下來的大媽買了一口鐵鍋,用包袱兜起來背在后背,鋒利的鍋沿劃傷了尾隨其后的一個孩子,小孩滿臉是血,大媽手足無措。這時,楊所長突然像孫悟空似的變了出來,他抱起孩子就往醫(yī)院跑,擦拭、消毒、止血、縫針,楊所長寸步不離,買藥墊錢毫不含糊,最后一直把孩子送到家。其實,這樣的事情楊所長不知默默地干了多少,但眼見為實,這個畫面成為我心目中最美人民公安最永恒的定格。如今,全國公安系統(tǒng)都在學習創(chuàng)建福建楓橋派出所,我想如果倒退六十年,鄭口派出所定會上榜,楊秀俊所長也一定會是最美派出所長。當年的鄭口小城,有三大名醫(yī),即王憲瑞、黃玉西、程玉樹。黃玉西擅長兒科,程玉樹中醫(yī)見長,王憲瑞治傷寒拿手。這三大名醫(yī),三道街上住著兩位。憲瑞大夫住在三道街偏南路東的一個普通的院子里。我和他女兒玉潔是同學,所以經(jīng)常去他家玩耍。三間普通的北屋,房頂上長滿了尺把高的草,中堂的八仙桌是他為患者診病的地方,墻上掛滿了寫有“妙手回春”、“醫(yī)者仁心”等字樣的錦旗和牌匾。王大夫高大魁梧,看起來是個硬漢,但對病患卻細致如發(fā)溫暖如春。中堂坐診,當堂開方,就店拿藥,每一味一小包,折成三角形,然后是送人出門,再三叮嚀。更有多時是外出出診,半夜被砸門聲叫醒亦是常事,玉潔說他們家最奢侈的事就是晚上能睡上一個安穩(wěn)覺。黃玉西大夫住在三道街通向二道街的一個胡同里。他家孩子多,最棘手的是常年躺在床上的大頭娃一一腦積水的小兒子。盡管生活拮據(jù),但黃大夫看病從不漫天要價,出診也從不收出診費,而且同樣不分晝夜,隨叫隨到。當年,三道街上還有一位知名度特別高的人,她就是馮奶奶。馮奶奶,高高的個頭,炯炯的眼晴,走起路來帶風,辦起事來如火。她是三道街上不在編的“紅白理事會會長”,即古道熱腸又處事得當,三道街南頭到北頭,誰家有事馮奶奶一準到,而她一到,多繁瑣的事都會捋得順順當當。記得有一次,鄰居一位老奶奶去世,給在外地的兒子發(fā)電報出了點兒差錯,郵電局的工作人員登門回訪,問起馮奶奶:“老人現(xiàn)在怎么樣了?”馮奶奶一臉嚴肅的說:“老太太現(xiàn)在已經(jīng)犧牲了。”當時引起我們一眾看熱鬧小孩的一通大笑。雖然馮奶奶沒有文化,用詞也欠妥當,但是她那顆助人為樂、質(zhì)樸熾熱的心卻溫暖了整個三道街。我家和馮奶奶家隔著一道土墻,小時候我們常常翻過墻頭到她家偷摘墻邊的石榴,每每被馮奶奶遇到從不呵斥,反而會摘幾個裝進我們的口袋里。也真應(yīng)了“福往者福返”這句話,馮奶奶晚年很幸福,大兒子石門敦厚樸實固守家園,二兒子石夯(大名馮永敬)大學畢業(yè)留在省三院任工會主席,勤勉工作恪守孝道,馮奶奶以近九十高壽安詳離世。三道街中段有一家縣食品公司,公司南墻外是一條通向運河河堤的胡同,胡同深處北面是曹家灣,南邊一排土房里面有一座十分顯眼地坐西朝東的大瓦房,彰顯著這家舊日的輝煌,這里便是王奶奶家。王奶奶家是地主成分,半生備受命運捉弄,但是他的兒子和兩個孫子卻成為整個三道街乃至鄭口鎮(zhèn)的驕傲。兒子王庭棟是清華大學的教工,文質(zhì)彬彬氣度不凡;大孫子王時中溫文爾雅長相出眾酷似年輕時毛澤東,是清華大學物理系的高材生;二孫子叫王明中,才華過人聰明出眾,考入北京醫(yī)科大學。平時家里只有王奶奶、兒媳和孫女三代女眷在家,可一到暑假,大瓦房里便熱鬧起來。我和王奶奶家隔著一道一米多高的土墻,常常趴在墻上看風景一一大哥哥比較內(nèi)向,大多時間是在看書,而二哥哥活潑好動,常幫著媽媽拉風箱、做飯、做家務(wù)。大哥哥有一未婚女朋友,是南開大學的高材生,是二道街最繁華處的大槐樹下孫家二姑娘。暑假時,兩人經(jīng)常成雙成對進進出出,王家哥哥帥氣無比,孫家姐姐漂亮過人,引得眾鄰居嘖嘖羨慕稱奇,我母親更是常拿他們作活教材教育我們。只可惜由于地主成份家庭的影響,二人最后沒能走到一起。男生后來成為物理學家,娶一京劇演員為妻,而女生則不忘舊情孤獨半生,在近四十歲時才在津門成親。六三年鬧大水時,我們家住的土房子幾乎坍塌,我們就是在王奶奶家的大瓦房里度過了那個可怕的夏天。在許多三道街人的記憶中,有兩個草根人物印象最深。一個是賣糖稀(那時我們叫纏糖)的瞎振海,因為他做的糖稀最甜;一個是挑大糞的馬超,他每天挑的糞桶最臭。瞎振海因雙目失明,便自食其力做起了制賣糖稀的小生意。一鍋紅紅粘粘的糖稀,兩根小竹簽,二分錢,便可買到一團花生米大小的糖稀,爾后邊纏邊拽,越纏越粘,越拽越白。有時我們還會一邊喊著“一道兩道,當古樣(故城俗語,為“中間”的意思)好藥”,一邊在路邊厚厚的沙土上劃個十字,在十字中間的地方捏一撮兒白土,放在糖里繼續(xù)纏,據(jù)說這樣白得更快。等糖稀纏得很白的時候才舍得吃下去。現(xiàn)在想起來,既不衛(wèi)生又牙磣,可是這卻成為我們兒時關(guān)于吃的最美的詩意。 馬超其實不住在三道街,但是他的工作要求他每天必須不止一趟兩趟的穿梭于三道街。馬超的職業(yè)是掏大糞,每天挑著兩只糞桶來來去去,只要出門,八成會碰上他,而只要看到它,我們就會一邊捂著鼻子,一邊齊聲吶喊:“馬超家,真惡扎,洗腳水拌疙瘩!”,聽到這些,馬超從不煩惱,臉上總還帶著老實憨厚的笑。多少年過去了,當我懂得了“沒有一人臭,哪來萬家香?”的道理,曾無數(shù)次為自己對馬超的不敬而懺悔,總想能見著他,向這位時傳祥式的掏糞工道一聲:“辛苦了!”但是我再也沒有見過他。鄭口鎮(zhèn)唯一的一所小學也在三道街上,所以三道街也成為教師居住最聚集的地方。楊新民、步以亭、王培英、董志斌、吳秀云、王之文、李會琴、蔣秀芝等鄭口完小的名師都曾在三道街上住過。我從一年級一直到小學畢業(yè),都師從于吳秀云老師,那時吳老師還沒結(jié)婚,是學校里最漂亮的女老師,印象最深的是吳老師經(jīng)常穿一件豆綠色泡泡袖上衣,襯得膚色白里透紅美得炫目。吳老師不但人長得美,而且心靈也很美。在學習上,她像嚴父般的嚴格,我們班的成績總是名列前茅;在生活上,又像慈母般的溫暖。吳老師剛結(jié)婚時,就住在三道街離學校很近的地方,每到下雨天,她總是留下路遠的同學,讓他們到自己家里吃飯。我們的班長韓桂琴同學父親早逝,母親帶著四個孩子艱難度日,吳老師不止一次的在班會上含著眼淚教導(dǎo)我們要多關(guān)心她幫助她。我小時作文比較好,吳老師對我的每篇作文都認真閱讀,仔細點評,這為我后來走上新聞工作道路奠定了堅實的基礎(chǔ)。三道街上,還有年輕時守寡、帶著兩個兒子住在板打門房子,堅韌不拔不向命運低頭的白白胖胖的慶福大娘;以修自行車為生計,愛說愛笑愛坐大街的姚家胖嬸;有文靜優(yōu)雅、多才多藝,丈夫去了臺灣獨自撫養(yǎng)兒子長大的董志斌老師;有董老師那無師自通、畫藝超群、以賣玻璃畫鏡為生的兒子張洪喜;有匠心獨運以制作鍋蓋出名的賈家鍋蓋鋪;有每天最早升起炊煙的張家開水鋪;有嗜酒如命,每天伴著午間廣播《東方紅》開始曲暢飲的孟家奶奶……可以這樣說,當年的三道街雜糅了多元及本土文化,亦圣亦俗,亦莊亦諧。十六歲離開三道街,距今已經(jīng)五十年。這么多年來,雖無數(shù)次的回故城老家,但每每都是忙于工作,匆匆去急急歸,無暇顧及三道街的興衰,更由于縣城西擴,甚至連路過的機會幾乎都沒有。退休后的第一年,閑暇下來的我急急地回到鄭口,來到了三道街和我曾經(jīng)住過的小巷子一一兒時的記憶已隨風而去,僅存的一處老屋靜默無語,成為三道街最后的溫柔。跟兒時的三道街相比,這里更像是一個洗盡鉛華、素面朝天的女子,雖年華已逝,但是卻封存了老鄭口面孔中最動人的皺紋。雖然文中所寫到的三道街那些熟悉的面孔大多己作古,街面也早已物是人非,但老街的人和事卻永遠留在我深深的記憶里,成為我載不動的鄉(xiāng)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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