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紅樓夢》對黛玉的書寫多用明筆、直筆,而對寶釵的書寫多用隱筆、曲筆。因此,對寶釵的評價比黛玉要困難很多。在書中,寶釵是一個非常難以拿捏的人物,故而對寶釵的評價歷來也是褒貶不一,甚至有些版本存在為了丑化薛寶釵而有意改動文本內(nèi)容的情況,這在本人以前的文章中曾略有涉及。 不過,對寶釵的負面評價有時候是來自于對文本的誤讀,這是我們閱讀《紅樓夢》時要特別注意克服的地方。下面以寶玉挨到后寶釵的言行評判為例,略微加以說明。 寶玉挨打是《紅樓夢》中最濃墨重彩的篇章之一,其最精彩的部分不在寶玉挨打本身,而在寶玉挨打之后,這一點相信細心的讀者都能體會得到。 在第三十四回中,在寶玉挨打后,寶釵去探望他的時候有兩處言行是頗為費解的,因此也是歷來聚訟紛紜的地方。這兩處地方的文本內(nèi)容該是如何以及該如何理解其內(nèi)容,既涉及《紅樓夢》文本的本來面貌,又直接關(guān)涉到對寶釵人格的評判。下面一起來看看。 ![]() 在寶玉挨完打后剛被抬進怡紅院不久,寶釵就來探望寶玉。書中寫道: 正說著,只聽丫鬟們說:“寶姑娘來了?!币u人聽說,知道穿不及中衣,便拿了一床袷紗被替寶玉蓋了。只見寶釵手里托著一丸藥走進來,向襲人說道:“晚上把這藥用酒研開,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熱毒散開,可以就好了。”說畢,遞與襲人,又問道:“這會子可好些?”寶玉一面道謝,說:“好些了。”又讓坐。(人文社本《紅樓夢》,2008年第三版,第450頁) 引文中的寶釵送藥這一情節(jié),不僅在第三十四回中起著引子的作用,而且對第四十八回中平兒找寶釵討藥一事也具有千里伏脈的作用。其中,“寶釵手里托著一丸藥走進來”這一略顯夸張的舉動所要表達的真實含義到底是什么,是一個理解上的困難點。這里至少可存在兩種不同的解讀: 第一種解讀是:寶釵想要讓大家都知道她在關(guān)心幫助寶玉?!吧朴酥?,便非真善。”如果按這個思路去解讀,就容易得出寶釵是在收買籠絡(luò)人心,具有偽善的一面。如果讀者已經(jīng)在心中存有這個刻板印象,則非常容易從人品的角度去理解寶釵的這一舉動。 第二種解讀是:寶釵此時內(nèi)心其實非常關(guān)心惦記著寶玉,但這種情感不好太外露,所以借送藥的名義來探視寶玉病情,故而需要把這個送藥行為做的夸張一點,用夸張的舉動掩飾真實的內(nèi)心。此種解讀與情感的表達方式有關(guān),與人品無關(guān)。 在前述兩種不同的解讀中,我個人認為第一種解讀可能存在偏差,第二種解讀更到位。 第三十四回主要寫的就是寶玉挨打后寶釵、黛玉和襲人三人基于對寶玉的情感而產(chǎn)生的各自不同的反應(yīng)性言行舉止,用的是對比敘述方式。如果說黛玉、襲人的行為需要從情感的視角去解釋,同樣地,寶釵的行為也應(yīng)用同一維度去解釋。 在此之前,寶釵對寶玉的情感一直是比較隱蔽的,似有若無;薛家對金玉良緣的看法也是不太明朗,云山霧罩。但透過此回的描寫,終于以比較自然的方式掀開了一角。 寶釵一開始大概仍然是打算按照熟悉的套路出牌,想要借助于送藥的理由和略顯夸張的送藥行為來掩飾一下急迫的關(guān)切心情,可是一旦當她真正見到寶玉本人之后,還是沒忍住流露出真情(這一點書中有濃墨重筆的描寫,此處不再重復(fù))。 也就是說,當寶釵見到受重傷的寶玉本人后,在實景的刺激下,有些失控了,沒有按照預(yù)先設(shè)計好的劇本走。兩相對照,源自理性要求的情感內(nèi)斂與出于感性的情感釋放之間就產(chǎn)生了一個非常大的反差。藝術(shù)效果也就更好地凸顯了出來。 就我個人對《紅樓夢》精神層面的理解,我不太主張簡單地從個人道德人品角度去評價薛寶釵、林黛玉、襲人、李紈等人,這樣的站位似夠不上《紅樓夢》的思想高度。 有一種觀點認為:寶釵是儒家思想的代表者,是儒家道德理想的踐行者。這種看法我個人是比較認同的。 薛寶釵服用的“冷香丸”名義上是治療她先天的“熱毒”,換個角度,或許可以看作是:用外在儒家禮制規(guī)范來約束人內(nèi)在的天性,讓人的“不完美”的天性進化為“完美”的社會性。而《紅樓夢》對這一套主流觀念是有反思的。 其實書中一開始就作了含蓄的暗示:薛寶釵的香氣來自她服用的“冷香丸”;而林黛玉的香氣則是天生的“玉生香”。所以,林黛玉與薛寶釵這兩個主角,作者一開始就是有明顯的傾向性的:一個是修煉的美,外在的美;一個是天生的美,內(nèi)在的美;一個是山中高士,一個是世外仙姝。 《紅樓夢》對傳統(tǒng)主流價值觀有深刻的反思,故而能看到寶釵“完美”形象背后的不足與局限。這或許正是《紅樓夢》在精神上遠遠超越那個時代的價值之所在。 寶釵的優(yōu)點代表了儒家修行所能達到的某種高度,寶釵的問題也凸顯了儒家文化存在著相對偏狹的一面,或者是存在著修煉困難的方面?!都t樓夢》或許正是要借助寶釵這一文學(xué)形象來立體展現(xiàn)儒家文化的全貌,既展現(xiàn)出其優(yōu)秀的一面,同時也反思儒家文化所存在的深層次問題。 如果寶釵的言行存在著人人可見的道德人品瑕疵,那她怎能配得上“山中高士”這一稱號。所以,我想作者不會特別明顯地去描寫寶釵的缺點,而是先按照傳統(tǒng)道德觀念塑造出一個看似“完美”的寶釵,再用曲筆隱筆揭示其內(nèi)在的不夠完美之處,從而達成文化的自省,我想這或許是作者塑造寶釵這一人物形象真正的動因。 所以,對于寶釵的一些言行,本人傾向于不要簡單地從道德人品的視角去解釋,而是要更多地從儒家文化的局限性角度去思考。這是一點題外話。下面看另一處存在嚴重分歧的地方。 ![]() (寶玉)方欲說話時,只見寶釵起身說道:“明兒再來看你,你好生養(yǎng)著罷。方才我拿了藥來交給襲人,晚上敷上管保就好了?!闭f著便走出門去。襲人趕著送出院外,說:“姑娘倒費心了。改日寶二爺好了,親自來謝?!睂氣O回頭笑道:“有什么謝處。你只勸他好生靜養(yǎng),別胡思亂想的就好了。要想什么吃的、玩的,你悄悄的往我那里取去,不必驚動老太太、太太眾人。倘或吹到老爺耳朵里,雖然彼時不怎么樣,將來對景,終是要吃虧的?!闭f著,一回身去了。襲人抽身回來,心內(nèi)著實感激寶釵。(人文社本《紅樓夢》,第450頁) 在這段引文中,各版本間存在著具有顛覆性區(qū)別的文本差異,其中,“要想什么吃的、玩的,你悄悄的往我那里取去”這兩句來自俄藏本,另外,程高本和與俄藏本關(guān)系最密切的楊藏本中,具有與此大同小異的文字。而除了這三個版本以外的所有其它版本,包括己卯本、庚辰本以及與程高本關(guān)系最近的甲辰本等,皆沒有這兩句話。 這樣就產(chǎn)生一個問題:這兩句話究竟是俄藏等版本私自添加的,還是其它版本皆脫落了這兩句話?對此問題,目前學(xué)界存在顯著分歧,形成主真和主假兩派觀點。 除了人文社本外,周汝昌先生校本、鄧遂夫先生校本、徐少知先生校本等等皆采用了俄藏本文字,屬于主真派;而蔡義江先生校本、鄭慶山先生校本等則不取俄藏本文字,屬于主假派。 在主真派中,鄧遂夫先生的意見可能具有一定的代表性,現(xiàn)引述如下: 這段文字(注:指的就是存爭議的那兩句話)也是斷不可少的,否則,“不必驚動老太太、太太”便不可解,尤其緊接“倘或吹到老爺耳朵里”云云,便成了空穴來風(fēng)。分析起來,這段文字應(yīng)該是自畸笏叟謄錄甲戌定本起,便一直在歷次定本中奪漏未補。如今保留下來的這段闕文,似源于脂硯齋甲戌抄閱自藏本(或據(jù)以過錄的現(xiàn)存甲戌本佚失部分)。(《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庚辰本》,作家出版社2006年版,第642-643頁) 北大陳熙中教授于《紅樓夢學(xué)刊》2020年第四輯上發(fā)表了一篇文章——《談<紅樓夢>第三十四回的一處異文》,對鄧遂夫先生的觀點進行了反駁,系統(tǒng)論證俄藏等三個版本上多出來的兩句話屬于他人私自增補的文字。因為本人完全贊同陳老的判斷,所以就不作全面的闡述了,想要深入探究這個問題的讀者,建議最好閱讀一下陳老的這篇文章。 第三人增補的原因是沒有讀懂寶釵說的“不必驚動老太太、太太”這句話的真實含義,誤以為此處存在文字脫落。也就是說,古人跟以鄧遂夫先生為代表的主真派學(xué)者都陷入了同樣的認知誤區(qū),認為此處的“不必驚動老太太、太太”太突兀,而且“不可解”。 增補這兩句話后,整個內(nèi)容顯得非常滑稽無厘頭,是真正的“不可解”:寶玉找寶釵要點吃的玩的東西難道會犯了啥大忌嗎?為啥要背著賈母和王夫人?而且更得提防著賈政,怕他知道了會秋后算賬,兩家人有啥交往上的大忌嗎?難道兩家人有仇嗎?這些都無法解釋。 細看各版本上的大部分改文,都有著類似的原因,就是原文的確存在著某種不好理解的因素,從而讓人乍一看會誤以為原文有問題。同樣地,乍看寶釵說的“不必驚動老太太、太太”這句話,確實也會覺得有點莫名其妙。但綜合前后文細看,就能品味出這句話的真正意思來。 在本回文字的前面部分,寶釵在詢問寶玉為何被打的時候,襲人在情急之下,把茗煙對她說的話都說了出來,而茗煙的話包含兩個信息: 一個是賈環(huán)在賈政面前告狀,添油加醋說了寶玉跟金釧之事,一個是薛蟠不知以何種方式在賈政面前說了寶玉跟蔣玉菡的事。因為牽涉到寶釵的哥哥薛蟠,所以場面一度有點尷尬,襲人也自知情急之下的失言,但這一尷尬場面很快被寶釵化解了。 寶釵見到襲人情急失態(tài)的場景后,出于對襲人的關(guān)心,所以才在離開怡紅院時特意叮囑襲人保持頭腦清醒,千萬不要再去告訴他人賈環(huán)告狀的事了,尤其是不能跟賈母和王夫人講。這就是寶釵對襲人說的“不必驚動老太太、太太”的真實含義。 大家可以設(shè)想一下,如果襲人告訴了賈母和王夫人,這件事的后果會有多嚴重。賈母和王夫人必定要找賈環(huán)和趙姨娘算賬,家庭矛盾就會更深一步,賈政也必將會更加為難。如果賈政查出來是因為襲人多嘴多舌惹出來的家庭糾紛的話,其他人都沒啥事,最后的背鍋俠一定是襲人。這才是寶釵說的“倘或吹到老爺耳朵里,雖然彼時不怎么樣,將來對景,終是要吃虧的”這些話的真正意思。 襲人本身就是非常謹慎顧大局的人,此時只是因為過于心疼寶玉,方情急失態(tài)。經(jīng)過寶釵一提醒,她立馬就明白過來了,所以書中才說她“心內(nèi)著實感激寶釵”。果不其然,很快王夫人就開始有些懷疑賈環(huán)了,當王夫人當面詢問襲人是否聽到過賈環(huán)誣告寶玉這事的時候,襲人果如寶釵的提醒,守口如瓶,堅決否定。 所以,寶釵對襲人說的話,體現(xiàn)了寶釵的大度、成熟、理智和善良。此后,二人關(guān)系也更為密切,寶釵并沒計較襲人的失言,反而在襲人身上看到了忠心,襲人在寶釵身上則看到了大度和善良。 在主假派中,有一種觀點認為寶釵之所以讓襲人“不必驚動老太太和太太”,是害怕襲人說出薛蟠一事來。如蔡義江先生就持這種看法,“所謂'不必驚動’,是怕她再去說薛蟠調(diào)唆事?!保ā恫塘x江新評紅樓夢》,龍門書局出版社2010年版,第381頁) 前文提及的陳熙中教授的文章中也持這樣的看法。這還是把寶釵往圓滑世故方面想的多了些,對寶釵來說,有失公允。薛蟠是個什么樣的人物,賈府人早就心知肚明,一個有命案在身的人,一個“當日為一個秦鐘還鬧的天翻地覆”的人。所以,并不需要叮囑襲人為其隱瞞什么,就算襲人說給了王夫人,難道王夫人會找薛蟠算賬不成。再說了,如果寶釵的用意只是讓襲人不要提薛蟠之事,那就不是襲人感激寶釵了,而是反過來,寶釵應(yīng)感激襲人才對。 所以,我個人的解讀是:寶釵之所以特意叮囑襲人“不必驚動老太太、太太”,真實用意是提醒襲人不要透漏賈環(huán)誣告寶玉一事,否則襲人將來在賈府難以立身。其用心是關(guān)心襲人,而襲人也接收到了寶釵的這份善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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