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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暢,1990年生人,江蘇蘇北人,現(xiàn)居上海。作品見于《江南》《收獲》《山花》《小說界》《野草》《文藝報》等。 一 平原升起了白霧,一行送葬的隊伍在遠處緩緩地移動。下了一夜的霜,越冬的小麥顯現(xiàn)著灰暗的綠色。一九九九年冬天的清晨,我跟著父親去上學(xué)。 父親鼻子凍得通紅,碩大的眼鏡片上蒙了一層薄霧。我打了幾個噴嚏,乞憐地看著父親。他捏住剎車把,從自行車上跳下來。他看著我的褲腿問,你怎么忘記穿襪子了。我氣惱地說,還不是你在催我。父親在我額頭上彈了一下。他用腳后跟蹭掉皮鞋,緊跟著,用同樣的動作脫下另一只。他脫掉我的棉鞋,將尼龍襪套在我的腳上。 重新上路后,父親加快了速度。經(jīng)過一處水渠,穿過一座石橋,小河岸小學(xué)就要到了。小河岸小學(xué)是臨鎮(zhèn)的學(xué)校。去年的夏天,連日的暴雨沖垮了兩間校舍。出于安全的考慮,一大批學(xué)生轉(zhuǎn)走了,學(xué)校里出現(xiàn)了大動蕩,很多老師都離開了。在嚴(yán)重缺老師的情況下,父親來到這所小學(xué)。至于父親為什么會來這么一所學(xué)校,原因在不久后你就會知道。 到了學(xué)校,離早讀課還有半個鐘頭。父親匆匆趕去開早會。我挎著書包,慢悠悠地走向三年級教室。門還沒有開,我靠在磚墻上背古詩。父親囑咐我一天要背兩首。今天輪到《暮江吟》和《楓橋夜泊》。父親對我的期望很高。待在家,我很少有玩耍的時間。按照他的計劃,我每天都要背古詩、彈腳踏風(fēng)琴和寫日記。有時準(zhǔn)備睡覺了,父親還會問,毛筆字寫了嗎?我只好爬起來,找來一沓《揚子江晚報》。寫上幾頁,我便失去了耐心。我把報紙攤開,雙手握著毛筆,用足了力氣把一個大字寫到最大。 你也看到了,我學(xué)習(xí)用功,并不是好學(xué),而是害怕父親。父親的嚴(yán)厲是出了名的。有一回站在班級門口,我親眼看到他把打開的右手藏在身后。要是學(xué)生答不上問題,或是背課文打了結(jié)巴,那只手立刻就會飛到他的臉上。母親說,父親把學(xué)生打了個遍,也要讓班里成績排在最前頭。他在學(xué)校的尊嚴(yán),是靠這個得來的。說到這里,你應(yīng)該明白,我父親在這個學(xué)校是低人一等的。他只是一名合同工,跟有編制的老師完全是兩回事。 說起來沒有編制也不打緊,關(guān)鍵問題在于工資低。相同的工作量,父親只能拿到正常工資的一半??梢韵胍?,他在會計室領(lǐng)薪水時,一面微笑著躲避同事的目光,一面羞澀又珍惜地將兩張鈔票裝進口袋。我來到這里上學(xué)后,母親把我父親落入這般窘境的原因告訴了我。 一九八八年,伊縣中學(xué)推選了三名學(xué)生參加高考。父親順利地通過了預(yù)選考試,成績排在第二名。消息傳到雪田時,人們以為村里馬上要出大學(xué)生了。做石匠的爺爺走到哪里,臉上都洋溢著光彩。在生產(chǎn)隊掙工分的兩個叔叔們,也說小兄弟要有出息了。 高考成績公布后,父親連夜趕到縣教育局。可紅艷艷的榜單上,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名字?;氐郊依?,父親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再也不愿出門。有人朝院子里望一眼,他都會精神緊張。門外曬著小麥,眼看著下起暴雨,父親跟沒看見似的。家里人看到泡在水里的麥子,氣得臉通紅。 父親在家里也不愿待了。他騎著自行車成天去縣里游蕩。在他的傷心地,他偶然看到教育局墻上貼著一張招生啟事:縣里一所民辦的師范院校正在招學(xué)生。那所院校是省里幾所大學(xué)聯(lián)辦的。這正像在灰燼里添了一把柴。 為了擺脫無時無刻不在的痛苦,他去師范院校報了名。父親以為抓住了大好的機會,但沒想到讀書的第二年,省里開始新一輪的行政劃分。我們所在的伊縣,從原來的淮云市劃分了出來。先前的規(guī)則不適用了,分配工作的承諾成了一紙空文。 上天跟父親開了一個玩笑。畢業(yè)后,他稀里糊涂地成了一名代課教師。附近鄉(xiāng)鎮(zhèn)的學(xué)校缺老師了,他就去頂個虧空。教書時間長的有兩年多,短的則只有半年。上小學(xué)這幾年,我就是這樣度過的。父親到哪里教書,我就跟他到哪里。 上了一天的學(xué),我遲遲不見父親從辦公室里出來。過了好一會兒,他推著自行車走過來說,我們先不回去了。原來父親的同事家里宰了一頭黃牛,正張羅人去他家喝酒。對于喝酒這件事,父親從來都不會拒絕。 到了那位同事家,酒席已經(jīng)擺開了。我挨著父親坐下。上了幾道家常菜,一大盆牛肉端上來。就在我們拿起筷子準(zhǔn)備去搶熱騰騰的牛肉時,坐在父親旁邊的那個人,冷不丁地用筷頭點點瓷盆說,你們吃,這個東西啊,我經(jīng)常吃。 這句話似乎把在場的人都比了下去。我好奇地端詳著他。他長相普普通通,只是頭發(fā)梳得油亮。聽大人們說話,我知道這個人姓范,是做木材生意的。他是父親同事的表哥。 喝了半瓶酒,飯桌上有位老師講起葷段子。大家笑得臉都紅了。范老板端坐在那里,臉上微微露出一絲笑容。在我看來,他的笑更像是出于禮貌。桌上還有一位繃著臉,那就是我的父親。他放下筷子,朝講笑話的人翻了個白眼。范老板注意到父親懊惱的神情,欠身敬了父親一杯。父親抿了一口,臉色還沉浸在憤懣之中。范老板小聲說,你何必跟他們一般見識?父親說,身為老師,在小孩子面前講這些實在不合適。范老板推了推父親的肩膀說,他們哪是什么老師,都是雜牌軍。我告訴你吧。那個講笑話的,是村委會里的會計。他現(xiàn)在教數(shù)學(xué)吧?父親點點頭。范老板打量著父親說,我看你很有些文化的模樣,怎么會到這個學(xué)校來?這句話說到了父親的痛處。 喝了兩杯酒,父親把考學(xué)的經(jīng)過說了一遍。范老板仰起脖子,一把摟住我父親說,老兄,你怎么光知道死讀書啊?父親疑惑地看著他。他說,外面的世界早就變了!現(xiàn)在的人,都往城市里涌。電視上的新聞你沒看到嗎?父親說,這跟教書沒有關(guān)系吧?范老板搖了搖頭說,那倒未必。那些隨父母進城的孩子,根本沒處讀書?,F(xiàn)在地方上正在鼓勵辦學(xué)。民辦學(xué)校正從各個地方冒出來呢。他把醋碟、小碗、醬油瓶,堆到一起。他又說,那些從安徽寧波來的老板,正在到處招老師。工資……范老板停頓了一下,伸出四根手指放在父親眼前。 是嗎?父親吃了一驚,往椅子后靠了靠。是嗎?哦,是嗎?父親囁嚅著。他雙手搓著筷子,長久地看著菜盆上冒出的蒸汽。酒桌上的吵鬧干擾了他的沉思,他才想起回敬范老板一杯酒。范老板把在南方的見聞,一五一十地告訴了父親。父親皺著眉頭,不停地小聲念叨,是嗎?是嗎? 酒席散掉,父親沒有喝醉,但整個人有些亢奮。他飛快地騎著自行車。騎了十多分鐘,不遠處是回家必經(jīng)的土坡。父親用下巴蹭一蹭我頭頂說,我們來飛一次吧。 說著,他一彎腰,身子跟隨車子俯沖下去。我緊抓龍頭,感覺身體在不斷下沉。父親嚇唬我說,準(zhǔn)備好,我們要起飛了。他緩緩松開把手,雙手放在晚風(fēng)里。他哼著曲子,胳膊在空氣中揮舞。 吃完這頓牛肉,父親的行蹤變得神秘起來。晚上放學(xué)后,他經(jīng)常不在家里。我問母親,他去親戚家了嗎?母親說,他在窯廠找了個活兒。我感到好奇。寫完了作業(yè),我拿著手電筒,來到村西的高地上。磚窯前的木棚里亮著燈。父親站在一條傳送帶旁邊。他穿著一雙水靴,白襯衫外套著一件帆布圍裙。流了許多汗,他的頭發(fā)濕漉漉的。切好一批泥坯,他抱起它們往窯洞走。看到角落里的我,他似乎有些生氣。他問道,你來做什么?我退后兩步。他又說,趕緊回去。 斥責(zé)我,讓父親分了心。他手上一滑,磚坯掉在地上摔成一團。管事的組長氣洶洶地走過來。他壓抑著憤怒的情緒,壓低聲音說,好好干,這里可不比學(xué)校。父親矮下身子,紅著臉不住地道歉。 等窯里填滿磚坯,工作就結(jié)束了。父親洗了洗手,小心解下圍裙和襯衫。他拿起掛在車龍頭上的棉襖,裹著光滑的身子。他拿出手帕擦干凈眼鏡上的汗?jié)n和泥點。那位組長笑呵呵地走過來說,夏先生,估計你明天不會來了吧?父親捏了捏肩膀說,來的來的,說好的三個月嘛。 回去的路上,父親疲憊地踩著腳蹬子說,學(xué)個本事真不容易呢?我問,學(xué)做磚嗎?父親搖了搖頭說,我打聽過了,縣里開了一個教電腦的班。我想去學(xué)。為什么要學(xué)這個?我問。父親說,聽說城市里的人都會用。 做工做到第二年春天,父親去縣里報了名。學(xué)習(xí)班在一棟不高的舊樓里。爬上二樓,有一間雜亂不堪的屋子。父親帶著我敲開門問道,孫老師在嗎?坐在屏幕前的青年說,他在里屋睡覺呢,昨晚游戲打了個通宵。父親坐在原地等候。 過了好一會兒,一個長發(fā)青年穿著拖鞋走出來。他坐到我們身邊,打開電腦講解了一番。父親取下別在胸口的鋼筆。孫老師愣住了說,這些不用記。父親低頭說,要記要記。孫老師打開空白的頁面說,在上面打字就行。父親端坐著,手指僵硬地放在塑料板上。孫老師撥了一下頭發(fā)說,你先玩著,我再睡一會兒。父親騰地站起來,臉上流露出上課時的嚴(yán)厲神情。他惱怒地說,我交錢來學(xué)東西的,你要認(rèn)真教才行。他看到我父親這么嚴(yán)肅,反倒像學(xué)生受到責(zé)罵似的,露出慚愧的神情。他低著頭小聲說,是是,您教育的是。他認(rèn)真教了一下午,父親終于斷斷續(xù)續(xù)打出了一行字:我叫夏致遠,我的兒子叫歡歡。 一天的課程結(jié)束后,孫老師遞給父親一張寫著口訣的紙。父親仔細折好放進包里。回去的路上,父親念叨著:王旁青頭兼五一,土士二干十寸雨。我趴在龍頭上說,爸爸,你怎么在念詩啊。父親笑著說,還真像七言絕句呢。 除了學(xué)校的教學(xué),父親一門心思撲在打字上。學(xué)了兩個月,他不看鍵盤就能打出課本上的古詩來。他打過我學(xué)的《敕勒歌》,也打過他正在教的《泊船瓜洲》和《如夢令》。 夏天里很平常的一天。父親上完課,帶我去照相館照了一張相片。回去的路上,父親一言不發(fā)??斓窖┨飼r,我問父親,今天打字打了哪些古詩?父親說,打了一首蘇軾的《水調(diào)歌頭》。我沒有聽說過這首古詩。我撓了撓頭問,書上怎么沒有?父親說,以后你就會學(xué)到。那要什么時候?我又問。父親摸了摸我的頭,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他說,等你學(xué)到這首古詩時,我就不在你身邊了。 父親說這句話時,語速緩慢。我回頭望著父親問,你要去哪里嗎?他望著遠處的田野說,我準(zhǔn)備去蘇州試試。我在電視上聽過蘇州這個地方。我抖了一下腿說,那太好了。媽媽也去嗎?父親說,她跟我一塊兒去。我興奮地問,我也一塊兒去嗎?父親沒有說話,緩緩?fù)O萝?。他領(lǐng)著我走到一棵榆樹底下。我停不住嘴里的話:城里有很多樓房可以爬呢,比縣城的還多。 父親盤腿坐在草地上,我學(xué)著他的樣子坐下來。他看著我說,我跟你媽媽商量好了。你爺爺奶奶年紀(jì)大了,照顧你不方便。我們想把你送到舅舅家。他們會照顧好你的。聽到父親的話,一股情緒涌到了胸口。我想去抓地上的草。這么想時,手指又沒有了力氣。 你不是很喜歡舅舅家嗎?父親說,每個暑假你都會去的。 父親說的舅舅家在三十里地外的米谷。他們一家是做百葉生意的。院子里搭著的竹架上,掛著一人多高的厚布。不知為何,聽父親一說,我對這個地方突然感到厭煩。好似有了它的存在,父親才產(chǎn)生了這樣的念頭。 你已經(jīng)十歲了,應(yīng)該懂事了。父親說。我生著悶氣,眼睛在肩膀上蹭了一下。 等你在學(xué)校認(rèn)識了新朋友,跟現(xiàn)在也沒什么不同。父親說,你想我們了,可以給我們寫信。我和你媽媽也會給你寫信。而且,我們每年都會回來看你。我低著頭,看到兩只螞蟻正爬過一根干枯的樹枝。 在舅舅家不管遇到什么事,你一定要堅強。父親說。 我不愿抬頭。他想摸一摸我的頭,我躲開了。他說,夏天的時候,要一天洗一次澡。冬天的時候,每周洗一次。睡覺的時候,再熱也要蓋著肚子。 你聽到了嗎?父親嚴(yán)厲地說。 聽到了。我說。我拔起地上一根狗尾草。我想問何時送我去舅舅家,但又不想現(xiàn)在就面對這個問題。 我們那個院子怎么辦?我問。 鎖上就行了。父親說。仿佛屋子掛上一把鎖,所有事情就解決了。 你們什么時候去呢?我終于說出最不想問的問題。 父親說,估計下個月吧。 我沒有什么想問的了。在父親對我說話之前,我轉(zhuǎn)過臉去。空曠的平原上,太陽落在稀松的楊樹林里。近處的一片水田有些看不清了。用不了多久,我們這里也會昏暗下去。 二 車廂里越來越熱,一只綠頭蒼蠅撞了幾下玻璃又飛走了。大巴車跟著長龍緩緩駛?cè)虢叺妮喍?。緊跟著,光線暗淡下來,濃烈的水腥氣彌漫在空氣里。馬達停轉(zhuǎn)后,周遭回蕩著響亮的水聲。原以為窗外是浩瀚的江面,撥開窗簾后,跟前是黑黢黢的船舷。有這一片黑暗做底,玻璃上映出一個人的臉。他戴著眼鏡,一副大人的神情。他有些緊張,對將要到來的事不知該期盼還是擔(dān)憂。 前些年,父親剛到南方時寫信告訴我,他們落腳在一個叫雨山的鎮(zhèn)子。在那之后,父親跟我保持著通信。信里大多是鼓勵的話語。談到他的境況,他總是往好處說:起先,他跟母親租住在當(dāng)?shù)厝松w的耳房里。母親打來電話說,那戶人家靠近河邊,蚊子特別多。父親在信里則說,晚上睡覺了,能聽到青蛙連成一片的叫聲。 后來,父親去雨山小學(xué)應(yīng)聘,得到一份教職。母親打電話告訴舅舅,父親剛到學(xué)校就被人打了。這些民辦學(xué)校搶生源跟黑社會似的,經(jīng)常打架。我擔(dān)心地寫信去問父親,父親回信說,只是摔了一跤,沒什么大礙。他揉著肚子躺在地上對踢他的人說,要不是我躺倒在地上,我早就把你撂倒了。踢他的人都笑了起來。他在信的結(jié)尾處說,因為出了點事故,那位姓王的校長對他刮目相看,專門給他安排了住房。為了慶祝這件事,他帶著母親去照相館拍了兩張照片。隨信寄來的照片上,父親穿著租來的西服,襯衫的白領(lǐng)緊緊勒著脖子。母親依偎著他拘束地站著。 往后父親的來信或者電話,話語中透露著一股自信。父親說,他教的那個班,每個學(xué)期都考第一。此外,他還創(chuàng)新了一套教學(xué)模式,專門管理務(wù)工子女的小孩。他說,孩子想得到認(rèn)可,這是天性。他提倡班級里的班長、學(xué)習(xí)委員,學(xué)生們輪流去做。半個學(xué)期下來,孩子們的學(xué)習(xí)主動性大大提高。這一套模式很快在學(xué)校里風(fēng)靡起來。父親說,跟雪田相比,這里真是太自由了,完全是另外一個天地。 父親工作上很努力,又天生愛與人打交道。過了一年,學(xué)校里的教務(wù)主任退休回鄉(xiāng)下了,王校長找到我父親說,我就問你一句話,能不能做?父親想了一宿,答應(yīng)了。 父親在南方伸展手腳時,沒有忽視我的生活。每年春節(jié),他和母親都會回米谷探望我。讀五年級的寒假,我迷上了《魯濱遜漂流記》,父親每天帶著我讀上一節(jié)。讀完之后,他就拿出語文老師的神情問,這一節(jié)的主題思想是什么?我不喜歡這樣的提問,但是為了親近父親,還是津津有味地作答。到了魯濱遜離開荒島那一節(jié),父親的假期結(jié)束了。臨走的那一天,我躺在床上睡覺。舅舅走進屋里說,你爸爸要走了,你不去送送他嗎?我氣惱地說,不送。說著用被角捂住了臉。 父親有了一些收入后,沒有想過在生活上要多么體面。在舅舅家過新年時,他小心盤算著年貨的價格,生怕在煙花鞭炮上花太多的錢。讀初一的寒假,舅舅帶著我和父親去鎮(zhèn)上洗澡。舅舅跟父親開玩笑,故意不帶澡巾。泡完了澡,舅舅叫來了搓澡工。那是除夕的前幾天,費用是平常的三倍。父親沒有理會。他拿起毛巾裹在手上,給我認(rèn)真地搓了背。 走出浴室,父親對我說,搓那么幾下,一百塊就給人家了。他又對舅舅說,小夏在你家的花費,我從來不會計較。但是這么花錢是不應(yīng)該的。父親說這話時,剛換好衣服,濃密的頭發(fā)上冒著熱氣。舅舅看著我說,你看,你爸爸氣得都冒煙了。我和舅舅笑起來。父親緊緊握住拳頭,轉(zhuǎn)過身去不看我們。 大巴車過了長江,穿過兩座不大的城市,就進入蘇州的地界。這條路線我并不陌生。每年夏天,我都會來這里跟父母過暑假。來南方的頭幾次,我小小的腦袋對城市里的樓宇大廈好奇,天黑后看到空中的燈光感到不可思議??墒沁@一趟南方之旅,我沒有以前那般興奮。一方面是因為我讀初二了,要面臨升學(xué)的壓力。另一方面是舅母對我的囑咐。臨行前,舅母幫我收拾好衣物,笑嘻嘻地對我說,你到南方了,除了玩以外,也問問你爸爸。這半年的伙食費為何沒有匯過來。 在嘈雜的出站口,我看到了父親。他穿一件濕到胸口的短袖,頭發(fā)亂蓬蓬的,面部有些黝黑。從遠處看上去,像一個做苦力的農(nóng)民。父親對我說,這段時間,他跟著綠化施工隊做短工。工資一個月一結(jié)。我心想暑假反正也是閑著,掙點錢也不錯。回去的路上,我問父親做重活兒,你受得了嗎?父親沒有說話,而是曲起胳膊,鼓起高高的肱二頭肌。他笑著說,摸摸我肚子。我從身后摟住他,摸到他小腹上硬邦邦的肌肉。 他們住的地方在一棟舊樓里,樓里有從四面八方來務(wù)工的人。白天樓里很安靜,睡到中午都聽不到人聲,但是到了晚上,樓里熱鬧得像是菜市場。為了適應(yīng)這里的作息,我白天在家做試卷、背英語,晚上跟著他們?nèi)ス涓浇墓珗@和商場。 有天傍晚,走在公園里潮濕的小路上,父親問我,在舅舅家過得怎么樣?我說,他們對我都很好。父親又問,他們督促你學(xué)習(xí)嗎?我說,舅母忙著百葉生意,沒有工夫管我。至于舅舅嘛?父親皺著眉頭看著我。我說,有天早上去屋后上廁所,看到草垛上落著一只熟睡的鳥。我抓到手里去問舅舅。舅舅說,這就是翠鳥啊,兩只黃鸝鳴翠鳥的翠鳥。我捶他一拳說,舅舅啊,是兩只黃鸝鳴翠柳。 我笑得彎下了腰。我去看父親,他嘴角只露出一絲微笑。過了一會兒,那陣似有若無的微笑被嚴(yán)肅的神情替代了。他說,看來你舅舅也教不了你什么。 我不知該說什么,只好低著頭。過了一會兒,父親說,你要自己約束自己。完成每天的功課,才能出去玩??荚嚦煽円皶r告訴我。我沒有底氣地說,我是這樣的??吹轿曳笱芩?,他有些生氣。他說,期末考試下滑了二十多名。你怎么沒告訴我?我望向母親,母親避開了我的目光。父親說,要不是打電話回去,我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我臉上火辣辣的。想到這個學(xué)期去過幾次游戲室,心底充滿了懊惱。父親又問,日記你堅持在寫嗎?我說不出話來。厚厚的日記本上只零散地寫了一些日期。 父親停住了腳步,拍了幾下木質(zhì)護欄。他看著河面上駛過的運沙船說,你太讓我失望了,這句話重重地壓在我胸口。過去,父親對我的嚴(yán)厲是以鼓勵為主。他說出這樣的話,似乎對我不再抱任何期望。得不到父親的認(rèn)可,我雙腳冰涼,那股寒意往上直抵胃部。我捂著肚子,怨恨起他來。要不是他為了掙錢丟下我,我成績也不會變差。想起傷心事,我委屈地揉了揉眼睛。聽到我的抽泣聲,父親轉(zhuǎn)過身來斥責(zé)道,你哭什么,哭就會讓人瞧不起。母親推了一下父親,安慰我說,下次努力就行了。 溫和的晚風(fēng)中,我平息了胸口的情緒。父親嘆了口氣說,我就是不希望將來你像我這樣。我吸了吸鼻子,看著他。他說,你也看到了,我們是不得已才出來討生活。我哽咽著問,你現(xiàn)在的工作都還好吧?父親沒有說話。母親揮揮手說,他早就不干了。我感到疑惑,想到舅母臨行前的囑咐。父親撥下母親的胳膊,像要挽回一些顏面似的。母親不管他繼續(xù)說。 在母親的敘述里,這個王校長個子不高,戴著一副黑框眼鏡。他做事踏實,為人也沒有架子。父親跟他相處過程中,經(jīng)常會感到緊張。有時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口。到后來,父親有點害怕他似的,看到他,雙腳便不自覺地繞到小路上。 真正的矛盾產(chǎn)生于一次意外。有個學(xué)生家長鬧到學(xué)校,聲稱孩子被老師打了。王校長當(dāng)眾訓(xùn)斥了父親,認(rèn)為是他管理上的失職。母親說,這本不是天大的事情。工作上誰不會犯點錯誤。何況,這件事的責(zé)任并不在我父親。母親勸他跟王校長好好談一談。但是父親怎么也邁不出那一步。有一天,王校長提著啤酒涼菜,來我們家里。母親說,這是明擺著的。人家放下身段來,想跟父親談?wù)?。可父親倒好,他趁機跑掉了。害得母親一個人跟王校長尷尬地吃了一頓飯。母親說,到這種地步,你父親也干不下去了。 我感到驚訝。父親是個喜歡跟人打交道的人,為何跟王校長處不好關(guān)系?是出于膽怯嗎?還是不懂得跟領(lǐng)導(dǎo)打交道?我一時想不清楚。 這是什么時候的事?我問。父親掰了掰手指說,五月份吧。這么說,父親失業(yè)快三個月了。他在施工隊找的活兒,從五月份一直干到了現(xiàn)在。 一家人無言地回到出租房。 這個假期我一直在看《三國演義》??吹骄侍?,我趴在涼席上,用白粉筆在地上畫蜀國的地圖。母親看到后,拿起紅粉筆畫魏國的地圖。父親說來蘇州五年了,我來畫吳國。說著,父親拿起藍色粉筆。一家人對照著書,畫著各自的邊界。玩得正盡興時,我唉聲嘆氣地說道,要是跟你們一直待在一起該多好。父親翻著書,不看我。母親放下粉筆,站起來背對著我。過了一會兒,她走到臉盆架旁邊,拿起毛巾洗了洗臉。 晚上,跟父親去公園散步時,父親說,你還記得白天說過什么嗎?我知道他要說什么。他說,你這樣說,你媽媽得多難過。我低下了頭。父親責(zé)備我說,以后不要再說這樣的話了。我點了點頭。父親又說,就算心里很難過,也不要說這樣的話。你聽到了嗎? 回去的路上,父親不再說話了。走下一個緩坡,遠遠能看到一條細長的鐵軌。我問父親,你以后工作怎么辦?父親說,打短工不是長久之計。我打聽過了,城北的有光小學(xué)正在招老師,我打算下個月去試試。我問,只當(dāng)老師嗎?父親說,教教書算了,其他的不想過問了。人各有命的。父親說的是不愿跟校長打交道的事。我心想,父親又走上過去的老路了。只是地點從雪田換成了雨山。 假期快要結(jié)束時,母親把我拉到身前,用針線在我襯衫的胸口處縫了個口袋。她從父親手里接過一筆錢,裝進去后用密線縫死。父親叮囑我,這是他剛拿到的工錢,見到舅母前,千萬不可拆開。接著,父親從兜里拿出一個紙盒子。他說,這是給你買的隨身聽,你可以用來聽英語,也可以聽歌。說著,他又拿出幾盒磁帶。有教英語朗讀的,還有兩盒是流行歌曲。 父親說,這些你要保管好。我接到手里,對這個玩意兒并不感興趣,因為班里同學(xué)已經(jīng)有CD機了。父親說,中間的按鈕是播放,左邊的是暫停。我不耐煩地說,電飯煲都有開關(guān),這個我還不會用嗎?父親笑了,在我額頭上彈了一下。 第二天,父親送我到汽車站。車子快要發(fā)動時,他跑去售貨攤旁買橘子。我想到教科書里的《背影》。但是父親回來時,手里只拿了兩個橘子。我說,這是給我吃的嗎?父親笑嘻嘻地說,不是。橘子皮放到鼻前,可以防止暈車。 大巴車離開車站,車廂里悶熱起來。我打開隨身聽,靠在窗邊睡了一會兒。不知到了哪里,我看到路邊的綠化帶里一群人正在移栽一排香樟樹。他們穿著藍色的工作服,頭上戴著草帽。灑水車經(jīng)過時,他們紛紛跟著水箱奔跑。在短短幾秒鐘里,他們淋著冷水痛快地呼喊著。這時,耳機里傳出王菲的歌聲:有時候,有時候,我會相信一切有盡頭,相聚離開都有時候…… 三 透過厚重的玻璃門,我看到父親走下那輛藍色大巴。他穿著一件短袖,手邊沒有帶任何行李。他朝四周看去,尋找著出口的方向。因為光影折射的緣故,他矮小的身體有些變形。隨著他慢慢走近,拉長的身形逐漸縮短,到了門把手處匯聚成一條灰色的線。我貼著門打了個哈欠,灰線上蒙上一層淡淡的霧氣。霧氣形成輪廓時,迅速消失了。這幾日,我研究招生目錄一直沒有睡踏實。父親從南方匆匆趕回來,正是為了這件事。推開玻璃門,父親壓抑不住臉上的欣喜。他走到我面前,握緊的拳頭有些顫抖。太好了,真是太好了。他連連說道。 通往米谷的土路上,我跟他并肩走著。走到一棵茂密的楊樹下,我們坐在草地上休息。父親解開領(lǐng)口,往里扇著風(fēng)說,太好了,你能這么順利真是太好了。你想想,我考學(xué)時受了多少苦。我低著頭,想到打電話查分?jǐn)?shù)時的緊張。 你想去哪里讀?父親問。我拔起一株草,揉在手心里。 我還沒想好。我說。父親沒有說話。 我想離你們近一些。我抬起頭說。 這也是好事情。這樣的話,我們就能生活在一起了。父親說。我點了點頭,感覺一股熱流從胸口涌到鼻翼里。我看了眼灼眼的太陽說,可蘇州就那么一所學(xué)校。父親說,那也不打緊。你可以報附近幾個城市。我來了精神,坐直了身體。我說,就是呢。我在招生目錄上看到好多。父親笑著點點頭。 想想真是挺好的。父親望著稻田說,你每個周末都可以回來。 這樣的話,我們在南方也算有個家了。父親又說。 回到舅舅家,我走到屋里,打開放了許久的報名表。我填寫了三所跟父親商議過的學(xué)校。每所學(xué)校底下,我都選擇了文科專業(yè)。為了保險起見,我擴大了選擇的范圍。除了中文系,我還填報了新聞采編和哲學(xué)。這樣來看,不管怎么樣,我總有書可以讀。 我走到堂屋,興致勃勃地將報名表攤在木桌上。父親走過來,連同他身上洋溢著的喜悅一同帶進了屋。他俯下身子,手指一行一行地滑過表格。他看了一陣,抬起頭問門外的舅舅,有透明膠帶嗎?舅舅進臥室,拿回一卷膠帶。這種膠帶,又大又寬。父親又說,有剪刀嗎?舅舅又拿了剪刀過來。父親扯開膠帶,用剪刀剪出一根根細條??墒撬膭幼骷贝儆执笠猓氶L的膠帶粘到了他的手背上。 我有些著急,問他要做什么。他沖我瞪了一眼,慍怒的神色驚嚇了我。我擔(dān)心地站在一旁。他纏起一根膠帶拍到表格上。只聽得刺啦一聲,那些專業(yè)名稱和代碼都被粘掉了。我去拉父親的胳膊。他吼了一聲,抬起胳膊甩開了我。趁著這個空當(dāng),他飛快地粘掉了幾行。舅舅問,到底怎么了?父親說,你看看他填的都是什么專業(yè)!他生氣地撕扯膠帶,可這次他用力過猛,報名表中間撕開一條縫。 毀掉了表格,父親從憤怒中清醒過來。他看著我說,你讀了這些專業(yè),又能怎么樣呢?你沒看到?你沒看到嗎?他把雙手?jǐn)傇谏砬?,睜大眼睛看著我。我這一生不就是活生生的證明嗎?你也要像我這樣嗎?他說。 我沮喪地垂著頭。我回屋拿來一份備用的報名表。父親坐下來,臉氣得通紅。他翻看著招生目錄,在表格中一筆一畫寫下:機械自動化、經(jīng)濟會計、服裝印染。填好了表,他將表格遞給我。 我拿著報名表回到屋里。坐在床邊,這幾年的生活在眼前一晃而過。我想到父親做出的種種決定,都是專斷獨行。從前是逃避責(zé)任,如今又強制改變我的命運。父親的形象在我心目中,漸漸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冷漠的背影??粗猩改仙锨貛X山脈的介紹,我產(chǎn)生出叛逆的勇氣。我不愿再親近這個站在我對立面的人。我用筆畫掉了無錫、杭州的幾所大學(xué),全部改到了西北。 填報完志愿,我跟著父親來到南方。八月里的一天傍晚,我從水房打水回來時看到母親站在走廊里。她看了我一眼,又把目光轉(zhuǎn)向別處。她陰沉著臉說,快進去吧。你爸爸在等你呢。我心頭冰冷,那件等待已久的事終于到來了。我低著頭,走進了屋子。父親坐在昏暗中。一只電風(fēng)扇正緩慢地轉(zhuǎn)動著葉片。布沙發(fā)的扶手上有只碩大的藍色信封,信封里露出錄取通知書的一角。 我走到他的身邊。他鼻息凝重,右手的拳頭握得緊緊的。他轉(zhuǎn)頭看了我一眼。你怎么能做出這樣的事?他說。他的眼神里充滿了哀傷。一時間,我覺得他是那么脆弱,仿佛對任何事都無能為力。他眉頭緊鎖著,嘴唇在微微顫動。我喉嚨堵住了,說不出一句話。他拿起信封又放下,無奈之際,他抬起身子,拖了一下沙發(fā)。尖銳的聲響劃過屋子。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他問。他坐起來,站在我的面前。我害怕起他來。要是放下親情這一層外衣,我感覺到我們只是世界上兩個單獨的陌生人。你為什么要這么做?他又問了一遍。我沒有說話,轉(zhuǎn)身離開了屋子。 讀大學(xué)最初的兩年,我一直在回避父親。我沒有回復(fù)他寫給我的郵件,刪掉了那些鼓勵我的短信。寒暑假待在家里,除了生活中的瑣事,我沒有主動跟他談過心。對此,他似乎并不在意。他熱衷于自己手頭的事情。五十多歲的父親對腌咸菜有著超乎尋常的興趣。他饒有興致地買回豆角、白菜和蘿卜,泡在玻璃缸里。為了一些特殊的風(fēng)味,他還在網(wǎng)上查了很多菜譜。有時,我心想他就是這樣的。沉浸在自己樂趣中,根本不用人關(guān)心。 有一年中秋節(jié),母親在電話里說完了話問我,你不跟你爸爸說話嗎?我正猶豫著。母親又說,他就站在我身邊。他有事想問你。這一次久違的談話中,父親講起他工作上的事。他在有光小學(xué)一直很清閑。平日里太陽高高的,就下班了。為此,他買了一把二胡。傍晚時分,他坐在窗邊拉二胡。他學(xué)會了基本的指法,能結(jié)結(jié)巴巴地演奏一曲《良宵》。父親以為自己提前享受起退休生活,可前幾日老校長找到了他。老校長看他人緣不錯,想提拔他做后勤主任。有過先前的教訓(xùn),他遲遲做不出決定。如果答應(yīng)了,他又要面臨跟校長打交道的處境。如果不答應(yīng),他到退休也拿不到多少錢。 聽到父親這么說,我心里生出自滿的情緒。我說,這有什么難的。哪個錢多,選哪個。說出這樣的話,我沒有設(shè)身處地為父親著想。那時我并沒有想到,我的草率在父親的人生中埋下多大的隱患。 父親聽后,愣了許久。在話筒的另一邊,他小聲說,是這樣的,自然是這樣的。 給父親提建議的時候,我的命運也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大學(xué)三年級,校園里掀起一股考研的熱潮。教室、食堂和圖書館到處貼著培訓(xùn)機構(gòu)的廣告。公開的宣講會上,有位老師手握話筒說道,考研就是第二次高考。你可以報考任何院校里任何一個專業(yè)。這句話就像一張漁網(wǎng),把我從幽暗的水底撈上來。我推開人群,興沖沖地走向報名處。 為了備考,我在校外的城中村租了一間房子。夏天最熱的七月,母親坐火車來看我。她從車站轉(zhuǎn)了兩趟公交車,來到我的住處。見到她時,我高興地?fù)肀Я怂?。她抬起頭,臉上露出狡黠的微笑。她朝身后看了看,將站在門外的人讓進屋??吹礁赣H,我疑惑起來。我并不知道他也會來。我望向母親。她揚了揚手說,別提了。你爸這個人,你還不知道嗎?他送我去車站。臨出發(fā)了,他又不放心。母親掏出口袋里的車票說,還是在車上補的票。我點了點頭,不知她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 進屋后,母親打量著屋子,關(guān)心我的日常生活。父親知趣地站在窗邊,不打擾我們談話。看到床頭的兩箱方便面,母親露出焦慮的神情。她說,你就吃這個嗎?怪不得你越來越瘦。父親低聲說,方便面很好吃的。而且……我們望向他。他笑著說,而且有各種口味。母親朝他翻了個白眼。 說了一會兒話,父親在屋里待不住了。他說,跑這么遠不容易,想去看看鐘樓和大雁塔。母親說,他忙著復(fù)習(xí),哪有空兒。父親這才弄明白,他不是來旅游的。父親又說,那至少吃一碗羊肉泡饃吧。我感到父親跟我疏遠了。他根本沒有把考研這件事放在心上。 吃完了晚飯,母親在屋子里收拾。我?guī)е赣H爬上樓梯,來到樓頂?shù)奶炫_。天臺上空空蕩蕩,站在護欄邊,能看到遠處的白塔。父親說,準(zhǔn)備得怎么樣了?對他的提問,我有些抵觸。他不關(guān)心,為何又要問呢?我說,現(xiàn)在還說不清。他看著路上的行人說,你知道嗎,我初中的時候,差點沒有書讀。我問,怎么回事呢?父親說,成績不好,你爺爺氣得不讓我讀了。后來我就拖著一輛平板車,去街上賣梨。印象中,天特別熱,梨賣不掉,又不敢回去。我就坐在樹蔭底下苦熬??吹浇稚系男『⑷ド蠈W(xué),我心里特別難受。我看著父親,他臉色蒼白。他說,后來高考啊、工作啊,現(xiàn)在想想,都不覺得苦。真是奇怪。就那個時候,十來歲,覺得是最痛苦的。 后來呢?我問。 后來我就發(fā)誓……父親看著我,握緊了拳頭。他的嘴唇顫動幾下,又把話咽了回去。 我不明白他想說什么。他在鼓勵我嗎?用他過去的經(jīng)驗,給我講道理?或許,在他看來,他那時的痛苦跟我的是相似的。人總會經(jīng)歷不如意的事。不知為何,這時我一點也不同情他。 你恨我爺爺吧?我說。 我冷不丁的問話,讓父親吃了一驚。他雙手松開護欄,放在半空中。我看到他的手指在顫抖。他看著我,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他皺著眉頭,躲開我的目光,沉浸在深思中。 過了一會兒,母親喊我們下樓去。我小跑著,往樓梯口走去。我聽到輕微的聲音:至少現(xiàn)在不恨。在干燥的晚風(fēng)中,我弄不清這句話是父親說的,還是腦海里響起的。 第二年春天,我參加完高校的面試回到雨山。父親為我開了門,他裹一件灰色棉襖,頭上戴一頂毛線軟帽。面試的結(jié)果,我在電話里已經(jīng)告訴母親了。他神情落寞地從鞋柜里找出一雙棉拖鞋。我問,我媽呢?他說,她出去買菜了。 說完簡短的話,我坐在沙發(fā)上,不知接下來該做什么。父親關(guān)掉電視,走回了臥室。我躺下來,休息一會兒。面試的過程一遍遍在腦海中回顧:面試我的老師有四位。其中有三位對我表示了肯定。遲遲不開口的那位老師,一直用懷疑的目光打量著我。臨近結(jié)束時,他推了推眼鏡問,你對王國維的看法,是哪位老師教的?這個提問擊中了要害。我說,我是自學(xué)的。愚蠢的回答,惹得在場的人都笑起來。躺在沙發(fā)上,我的眼睛濕潤了,身體往沙發(fā)里下沉。 臥室的門開了,父親走出來。我看到臥室里的電腦屏幕在閃爍。他剛才在網(wǎng)上查找什么?站在客廳里,他拘束地站著,目光停留在我?guī)Щ貋淼囊晦麜稀K耆嘀p手,走了幾步。走到窗邊,他又走回來。這一次,他顯得很焦急。雙手攥得緊緊的。 怎么了?我小聲問。 他走到我身邊,兩只拳頭緊緊握在胸口。他用力跺了一下腳說,要是我讓你學(xué)文科,那就好了。他懊悔地朝胸口捶了一下。 他回身走回臥室,關(guān)上了門。我走到門邊,聽到他躺倒在床上的聲響。我小心推開門,感覺一股熱流從腳底涌向胸口,又從胸口下沉到肚子里。 父親背對著我,側(cè)躺在床上。他的身體是那么瘦小。我走到床邊,俯身坐下。他的肩膀顫抖著,后背散發(fā)著巨大的熱氣。我撫摸著他的后背說,沒事的,沒事的。 四 沿著河道種植的是茂密的香蕉林,往下游而去,反光的白色廠棚取代了綠色。印染廠里傳出忽高忽低機械運轉(zhuǎn)的轟鳴。布料在染缸里翻滾的畫面又出現(xiàn)在眼前。 你該去接他們了吧?妻子小荷說。我關(guān)上窗戶,從迷瞪中清醒過來。屋里有些凌亂。曬好的衣服和玩具堆在沙發(fā)上。五歲的女兒坐在地上翻著繪本讀古詩。小荷從廚房探出頭說,圓圓,把玩具收拾一下。待會兒奶奶和爺爺就要來了。圓圓翻了身說,我想奶奶。小荷又問,你不想爺爺嗎?圓圓鼓起嘴巴說,爺爺身上都是酒味。小荷偷笑著看我。我想到前幾次,父親來看我們,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酒后愛捏圓圓的臉。 到了車站,我開著奇瑞緩緩在人群里尋找著。父親的身形很好辨認(rèn)。在穿短袖的人中間,他套著一件長袖襯衫。上車后,他解開紐扣說,熱死了,這地方雞蛋放在路上都能熟。我和母親都笑了。父親越來越幽默了。我還記得結(jié)婚時,父親講話時的情景。他致辭后停頓了一下。主持人以為他結(jié)束了。沒想到父親搶回話筒說,對不起,我還有一頁。想到過去的事,我認(rèn)真打量起父親。六十歲的父親,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他的肩膀沒有過去舒展了,一坐下來就縮在頸部。鼻子也越發(fā)奇怪,要是打了噴嚏,鼻子立刻通紅。頭發(fā)看上去沒變化,但當(dāng)他湊過來調(diào)廣播時,我看到他的發(fā)根白了一大片。 回到家里,母親去廚房里幫忙。父親在飯桌前坐著,我去櫥柜里拿白酒。父親擺了擺手說,你等等。他打開行李包,拿出隨身帶著的電子血壓計。測量了一番,他抬起頭說,血壓不高,可以喝。我問,要是高呢?父親笑著說,那就等晚上。 喝了幾杯酒,父親咳嗽起來。他擦了把嘴,把紙丟到地上。小荷看到了。去廚房盛飯時,她在我耳邊說,我可不想跟他住在一塊兒。我沒有理會她,盛好米飯回到客廳里。父親正望著遠處的印染廠。他說,這里太封閉了,也沒個玩的地方。小荷走出來說,廠里的房子,沒有辦法。我說,附近建了個游泳館,你想去看看嗎?父親眼里閃過一道光。他說,這太好了。你知道嗎,我小時候很喜歡游泳,還有個綽號叫落水炸彈。 下午來到游泳館,我知道了落水炸彈的意思。父親在泳池邊伸伸腿,一個助跑,躍向空中。他抱起膝蓋,后背落水。只聽啪的一聲,水花四濺開來。看管員吹響了口哨。父親不管這些。他游到對岸,還想再跳??垂軉T見狀走了過來。父親惱怒地說,不能跳水,那還有什么意思。我心想父親看似文質(zhì)彬彬的,原來還隱藏一股偏執(zhí)的勁頭。 不能跳水,父親不愿游泳了。他坐在躺椅上休息。我游了一會兒,也坐在躺椅上。腳邊的地板上有一塊紫紅色印記。那是吃過檳榔的人吐下的口水。在印染廠里,這樣的斑塊隨處可見。我想起這幾日在心頭盤算的事。 我不想在這里工作了。我對父親說。 換一家工廠嗎?父親仰起頭說。 不是的。我想到蘇州去。我說。父親坐了起來。我小聲說,我從小就跟你們分開,后來去外省讀大學(xué),跟你們的相聚很短暫。如今工作又到廣東這么遠的地方。想想看,我從沒跟你們一起生活過。要是到蘇州去,我可以照顧你們,你們也可以照顧圓圓。工作方面,隨便找一個總該可以的。聽了我的話,父親陷入了深思。池水反射的白光照在他的臉上。 你不可以這樣想。父親說。他神情嚴(yán)肅。 我和你母親也想跟你們住在一起。但是你有一份踏實的工作,就有了一份責(zé)任。父親說。就像我一樣,當(dāng)老師有老師的責(zé)任。管一些后勤上的事,就多了管理上的責(zé)任。廠里給你加工資,也給你分了房子,現(xiàn)在正是加把勁的時候。你不能耍孩子氣。 我點了點頭,望著地上的斑塊,打消了先前的主意。 離開游泳館,我把事先裝在兜里的信封拿出來。我說,我給你點零用錢吧。父親說,我有工資的。我笑了笑說,工資不是都給母親了嗎?你拿著吧,別讓母親知道。你喜歡什么,就自己買一點。父親看著我說,那也好。他接過信封,裝進口袋里。 他們住了半個月,就要回去了。父親說,學(xué)校里收學(xué)費的雜事正等著他。我沒有挽留,開車送他們?nèi)チ塑囌尽?/p> 他們走后,一批存在色差的靛藍色布匹,打亂了我的工作計劃。在經(jīng)理的敦促下,我跑了十多家愿意采購的服裝廠。拿到采購單的當(dāng)天,我坐在大巴上睡著了。醒來后,手機新聞上出現(xiàn)幾張雪景照片。我這才想起來,現(xiàn)在是冬天了。距離那次短暫的相聚,過去了三個多月。在賓館里,我給家里打了電話。接電話的是母親。她說,一切都好。就是父親的學(xué)校里出了點事。我問是什么事?父親搶過電話說,沒事,已經(jīng)沒事了。你安心工作吧。說著,他便掛了電話。 我本想回到家再問問母親,可是剛到廠里,染色劑出了狀況,我又得往深圳跑。父親的事漸漸被我放到了腦后。 從深圳回來,我關(guān)掉手機,在床上睡了一天一夜。周五的傍晚,我在強烈的饑餓感中醒來。小荷帶著圓圓出去了,桌上留著一盤醬鴨子和一碗南瓜粥。我洗了把臉,把飯菜放到灶臺上熱了熱。喝了半碗南瓜粥,肚子里踏實了。我打開手機,準(zhǔn)備接受經(jīng)理的問詢。 開機后,屏幕空空的,沒有任何同事的消息。過了一陣子,兩則母親的短信發(fā)過來:你回來吧;電話打不通。我想了想。你還是回來吧。這句話像是在商討,又像在命令。 我看了看時間,是昨晚十一點發(fā)來的。母親沒有熬夜的習(xí)慣。我放下鴨翅膀,打去電話。長久的等待后,母親接了電話。她小聲說,沒事了,到醫(yī)院里就沒事了。她這樣說,我越發(fā)緊張。我問,到底什么事?母親呼吸急促。我聽到她來回走動的腳步聲。 在電話里,母親談了半個多小時。有時她斷斷續(xù)續(xù)地,想把事情解釋清楚。有時她語無倫次,話到嘴邊又講起另外一件事。我安慰母親,不要著急,我立刻回去。母親沉默著,小聲哭起來。 掛了電話,我在腦海中尋找父親的模樣,可一時什么也看不到。在手機上買好車票,我打開次臥的門。屋里保留著他們來時的擺設(shè)。我在木床上坐了一會兒。我聞到空氣中塵土的味道,以及那熟悉又無從辨別的氣息。 坐在長途火車上,我一遍遍回憶母親的話,逐漸拼湊出事情的來龍去脈。父親從廣東回到蘇州后,忙于學(xué)校的事務(wù)。收學(xué)費、訂購教材、管理宿舍衛(wèi)生等,每項計劃跟往年一個樣。但是這年秋季,社會上的氣氛影響了教育界。有天中午父親正在午休,一個陌生的電話驚醒了他。接通后,對方通知他,有人說他亂收禮物。在這一周里,他們將展開調(diào)查。父親感到疑惑,隨后,往事在他腦海里翻攪著。他坐立不安,焦躁地在屋里走來走去。他隨即給我母親打電話,讓她把同事送的牛奶和一袋糯米藏起來。 在這件事上,父親顯得懦弱而膽怯。晚上回到家里,他得了魔怔似的到處翻東西。找了一晚上,又翻出兩瓶牛欄山和一箱紅棗。他記不清這是自己買的,還是同事送給他的。他一股腦兒塞進櫥柜里。母親看著他,站在一旁笑個不停。父親惱怒地說,你懂什么?母親說,要是搜出這些東西,反倒證明你是清白的。父親朝他翻了個白眼。 夜里,父親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襯衣的后脊背濕透了。不知凌晨幾點,父親坐起來,光腳跑進廚房在木柜里翻找。母親聽到動靜后,以為家里鬧老鼠。她披著衣服,走進廚房。父親坐在地上愁眉苦臉地抱著一個咸菜壇子。他喃喃說道,這咸菜是一個姓鄭的老師硬塞給我的。到時候,你要給我作證。不然我得坐牢。 后來有天吃晚飯時,父親突然放下碗說,他想起來了。他跟門衛(wèi)的保安吵過一架。說不定就是他。母親沒有理會他。過了兩天,他又說,他跟宿管阿姨也有點過節(jié)。母親勸他別胡思亂想。父親越來越夸張。他坐在電腦前,做了一張表格,將任何可能的人都列入其中。 這么幾天折騰下來,父親變得緊張兮兮的,看人的眼神都發(fā)生了變化。母親覺得這樣下去,日子沒有辦法過了。她將手機塞到他手里,讓他立刻給那個陌生號碼打電話。父親猶猶豫豫地?fù)芡颂柎a。說明情況后,那邊的人建議他去一趟。 對方提供的地址跟市政廳隔著一條馬路。周五的傍晚,父親轉(zhuǎn)了兩趟公交車,來到一棟不起眼的小樓。來到二樓看到那扇虛掩的門,父親待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謶指袕乃男乜诼娱_來,等身體接受了這股強烈的情緒,他深吸一口氣,走進了屋。房間里只有幾張辦公桌,靠墻的柜子上堆放著許多文件夾。 落座后,接待他的是一位女士。她留著短發(fā),身穿類似銀行職員的工作服。她低著頭說,姓名?父親舔了舔嘴唇說,夏致遠。她拉開抽屜,拿出一份表格。她又說,身份證。父親掏出來小心放在桌上。對方拿過去,謄抄上面的信息。你最近收過貴重的東西嗎?她問。父親說,沒有。有人請過你吃飯嗎?她又問。父親說,吃飯肯定吃過,不過都是同事間的聚餐。那人例行公事一般,將聽到的話填在表格里。接著,她遞給父親一支筆說,在底下簽字。父親一筆一畫寫下自己的名字。他盡量把字寫得端正,但是最后那筆走之底還是拖得過長。交還表格時,對方說,就這樣。你可以回去了。父親愣住了。他驚訝地說,就這樣?對方點了點頭。她抬了抬眼睛說,下一位。父親回頭看去,門外還站著兩個人。 走出小樓,陽光照在他的臉上、肩膀和胸口。一時間,他有些恍惚。他坐在臺階上,看著梧桐葉在風(fēng)中搖擺。這時,父親才想起來,這段時間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過度緊張,忘了檢查學(xué)生的宿舍。 母親在電話里說,那幾天校舍整個亂了套。有的宿舍漏了一地的水,還有學(xué)生在屋里點蠟燭。這些學(xué)生來自天南海北,宿管阿姨根本管不了。此外,還有很多學(xué)生跑到網(wǎng)吧里。悲劇就在這個時候發(fā)生了。一個周一的早晨,天剛蒙蒙亮,有個六年級男孩從校外翻墻爬進來。泡了一夜網(wǎng)吧,他身體虛弱,走路輕飄飄的。恰巧在這個時候,早起的采購員來到校園里。他腰上的鑰匙嘩啦響。男孩以為老師來了,嚇得躲到墻邊的白色貨車底下。在不知情的情況下,采購員爬上貨車,發(fā)動了車子。 發(fā)生了傷亡事故,學(xué)校亂成一團。學(xué)生不敢來上課,家長們圍在校門外。父親得到消息后,陷入深深的愧疚。他認(rèn)定自己的一時疏忽,導(dǎo)致了現(xiàn)在的意外。父親向校長提出辭呈,愿意承擔(dān)此事。校長安慰他說,出了意外,人們總想怪罪在某個人身上,但是這件事,錯不在你。你先回家去,等風(fēng)波過去了再回來。 這一系列連鎖反應(yīng),擊垮了父親。他待在家里郁郁寡歡,整個人失去了精氣神。他每天喝酒,而且一喝就想喝醉。有一回母親奪走了他的酒瓶。他不說話,也不站起來。他就直愣愣地看著她,眼白上淤了很多血絲。母親被他看怕了,也不再管他。我想到那天傍晚,我?guī)е紭诱s往湖南一家服裝廠。要是那個時候給父親打一個電話,他的狀況會不會好一些? 那天晚上,父親喝多了酒,早早睡下了。到了后半夜,哐當(dāng)一聲巨響,把父親驚醒了。床頭落了一地玻璃渣,一塊濕磚頭落在地板上。父親爬起來朝窗口望去,樓下有三個人正罵罵咧咧。父親腦袋昏沉。他穿著拖鞋一腳深一腳淺地來到樓下。他朝著他們喊道:你們這樣做是不對的。帶頭的一個走上前來,猛推了他一下。一時間,父親的雙腿似乎失去了控制。他整個人重重地摔在地上。那幾個滋事的人見狀,嚇得跑散了。母親在電話里說,她趕到時,父親蜷縮在地上急喘著氣。母親去扶他,他胳膊動不了,頭也抬不起來。 趕到醫(yī)院,是第二天傍晚。父親躺在狹窄的病床上,身旁的心率儀平緩地跳動。母親疲倦地坐在床邊,眼睛紅腫。難以想象,這幾日她是怎么熬過來的。我勸她回去休息。她握緊我的手,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項。 母親走后,我坐在父親身邊。他蠟黃的臉上透出了一些紅潤,胸口均勻地起伏著,露在薄被外的手時不時動一下。護士來量血壓時,父親醒了過來。他眼睛眨巴著,鼻翼冒出了汗。我拿掉他的呼吸面罩。他囁嚅著嘴唇說,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我眼眶酸疼。已經(jīng)沒事了。我說。他伸出手朝床頭柜指了指。我拉開抽屜,看到里面放著的腦CT。我對著陽光照了照,圓形的右上角有米粒大小的白。不要緊的,父親笑了笑說,昨天李醫(yī)生說過了,輕度腦梗。你別擔(dān)心。他開始安慰我了。我生氣地說,那你還喝那么多酒。父親皺了皺眉頭,不說話了。 晚上,我并起兩張椅子準(zhǔn)備睡覺。父親說,你上來吧,兩個人側(cè)躺著可以睡。我小心躺上去,緊挨著父親的身體。靠在枕頭上,我很快睡著了。不知睡了多久,后脖頸上吹過的熱氣,弄醒了我。我睜開眼睛,心率儀上曲線的跳動有些紊亂。我急忙翻過身去,父親的眼睛里涌出了淚水。爸爸。我輕聲說道。他騰出手,抹了一下臉。父親說,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村子里的一個人。我夢見他給了我一根烤熟的玉米。這個人是誰呢?我問。你知道雪田小學(xué)嗎?父親問。我點點頭。我知道父親小時候是在那里念書的。 屋里昏沉沉的,窗戶角上有一顆明亮的星星。父親仰面躺著,講起過去的一件事。 九歲時的父親,個子很矮,鼻涕常掛在上嘴唇。又因為家里貧困,村里的孩子經(jīng)常欺負(fù)他。夏天里,父親在河里摸河蚌,男孩子們捉弄他,拿走了他的短褲和上衣。父親不得不用荷葉遮住身體跑回家。還有一回,父親脫下棉襖去山坡上玩,回去取時,棉襖鼓鼓囊囊的,胳膊怎么也伸不進。原來有人扯去里面的棉花,塞進去許多蘆葦絨。 講完往事,父親深深呼出一口氣。天色有些泛白,窗角的星星看不清楚了。想到父親的性格,想到他工作上的不順利,想到他做出的種種決定,父親的一生一下子清晰了起來。 過了幾天,父親的身體恢復(fù)了。我?guī)еネ饷嫔⒉?。他下定決心,不再回學(xué)校了。坐在花壇的瓷磚上,我問他為什么?父親將鹽水瓶掛在松樹枝上說,人家把自己的孩子交到學(xué)校,現(xiàn)在出了這樣的事,如果換做你,你會原諒學(xué)校里的老師嗎?我說,我沒有想過。父親看著我說,我不會,我到死也不會。 那你跟我們一起住吧。過了一會兒,我說。想到過去,回憶最多的是跟父親分別。 你媽媽跟你們一起住吧。她可以照顧你們。父親說。我就不過去了。圓圓不喜歡我。小荷好像……也不大愿意跟我住在一起。我感覺得到。我生活習(xí)慣不好。 說完話,父親微微笑了。他抬起頭,拿起一片梧桐葉對著太陽照。看了好一會兒,他說,想想看真是奇怪。以前覺得大海特別遙遠。他用食指劃過樹葉上的脈絡(luò)?,F(xiàn)在從地圖上,海邊離雪田,也就六十多公里。一個半小時的車程。 你想回雪田也可以的,我說,反正蘇州的房子都是租的。 是哦。父親說,那個院子早破敗得不成樣子了。聽說靠河的那面墻裂了很長一條縫。 到時可以裝修一下。我說。 裝修一下挺好的。父親說,墻上刷一層白灰。院子里鋪上磚,養(yǎng)點鴨子和白鵝。門口的菜園子清理一下,種上紅薯和西紅柿。 想想還挺好的。他又說。我笑著點了點頭。陽光照在我們的身上,暖融融的。 我與父親并肩坐著,沒有什么話要說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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