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曹公《紅樓夢》第三十八回《林瀟湘魁奪菊花詩　薛蘅蕪諷和螃蟹詠》[1]里，賈府一片祥和，表面上處于最鼎盛的時期，詩詞大賽也常常作為茶余飯后的消遣活動。在“白海棠杯”中，寶釵憑借海棠詩及李紈的偏愛壓黛玉奪魁，于是在之后的“菊花杯”大賽中，黛玉憑借秋菊三詠之《詠菊》、《問菊》及《菊夢》力壓群芳，以絕對的優(yōu)勢輕松奪魁?；蛘f為突出黛玉的作詩才能，亦或是此三首詩最能代表黛玉的內(nèi)心呼喚，曹公將這最好的筆墨記在了黛玉的名下。

其一：

《詠菊》：自憐之素怨

「無賴詩魔昏曉侵，繞籬欹石自沉音。

毫端蘊秀臨霜寫，口角噙香對月吟。

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

一從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風(fēng)說到今?！筟2]

黛玉常傷春悲秋，多愁善感，長吟短賦，時常觸景生情，發(fā)于章句。

首聯(lián)以“無賴”開端，表達糾纏不舍的內(nèi)心，自訴構(gòu)思詩作時的心態(tài)及行為狀態(tài)，可被什么“無賴”著？“詩魔”二字即可呈現(xiàn)。唐朝詩人白居易在《與元九書》中說：“知我者以為詩仙，不知我者以為詩魔。何則？勞心靈，役聲氣，連朝接夕，不自知其苦，非魔而何？”在《閑吟》中曰：“自從苦學(xué)空門法，銷盡平生種種心。唯有詩魔降未得，每逢風(fēng)月一閑吟。”其《醉吟二首》中也有“酒狂又引詩魔發(fā)，日午悲吟到日西”之句。以致白居易后來沉浸佛法，雖淡薄了功名，但卻還不能泯滅寫詩的欲望和習(xí)慣，后遂以“詩魔”來說詩人不可抑制的創(chuàng)作沖動。黛玉一個“魔”字足以見得“詩”于黛玉之重要性。“ 昏曉侵”，意為早早晚晚地侵擾；“欹”，通“倚”意，有傾斜之意，這里用作倚靠?！俺烈簟奔闯了嫉驼b。由此可感黛玉此刻正被詩魔糾纏不舍的創(chuàng)作內(nèi)心，時而繞著籬笆行走、時而倚靠在石柱上沉思低誦的畫面。

經(jīng)過首聯(lián)的苦思、不安、踱步、吟誦后，黛玉進入了另外一番狀態(tài)，如頜聯(lián)“毫端蘊秀臨霜寫”之寫作狀態(tài)及“口角噙香對月吟”之吟誦情形?！昂炼恕?，指筆尖；“蘊秀”[3]，喻飽含靈秀的才思?！翱诮青呦恪?，也是一種修辭，兼菊、人和詩三者而言?？梢钥闯龃丝痰镊煊裉崞鸢阋莸墓P尖對秋菊摹寫，含著秋菊的清香仰對明月而長吟，通過詠菊抒發(fā)自我的心聲。

頜聯(lián)已抒發(fā)完黛玉對秋菊的吟詠，到了頸聯(lián)時又感傷“詠菊”所抒發(fā)的情緒。一句“滿紙自憐”之“滿紙”，不僅會讓人聯(lián)想《紅樓夢》開場第一回之絕句“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盵4]之意境。五行說，金配秋，色白，故曰“素秋”，“素”在此不作樸素解，卻兼有貞白、高潔的含義?！八卦埂保辞镌?，與下句“秋心”，即感秋而生的情懷成互文“素怨”、“秋心”皆借秋菊的孤傲抒發(fā)自己的情懷?！扒镄摹倍?，也可以合成一個“愁”字，在這一聯(lián)內(nèi)，黛玉對“詠菊”之詩詞內(nèi)容不再贅述，而著重通過“詠菊”抒發(fā) “自憐”的“素怨”， 從小說的“伏脈”角度說，“題素怨”、“訴秋心”，既表現(xiàn)了黛玉的悲劇氣質(zhì)，也暗示了她后來“眼淚還債”的歸宿，全詩緊貼“詠”字，揮毫滿紙全為“素怨”。這“怨”可以說是感悟身世及自我憐惜的素怨，對自己命運的控訴，也可說對封建社會的對抗，而這種悲愁素怨誰又能理解的無奈愁思。用問句，說“誰解”，實際上以菊花作潛在的知音，所以最后在尾聯(lián)中提及陶令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之千古高風(fēng)。

尾聯(lián)中“一從”，指自從?！疤樟睢?，是指東晉詩人陶淵明，其曾做過八十多天彭澤縣令，故稱“陶令”。因他喜菊，詩文中常贊美菊花孤高傲世，不畏風(fēng)霜，自陶令之后，歷來文人詠菊，或以“隱逸”為比，或以“君子”相稱，或贊其不畏風(fēng)霜，或嘆其孤高自芳，而且總要提到陶令，影響深遠?！霸u章”，即鑒賞，議論，亦借指吟詠；“高風(fēng)”，高尚的品格，在這里并指陶與菊。此處黛玉借寫陶淵明詠菊詩文旨意，及對后來的影響，意為雙指，一意在于用“千古高風(fēng)說到今”的詩作與自已“滿紙自憐題素怨”的詩作進行對照；二意以自己與陶淵明相似的坎坷經(jīng)歷，陶令一腔抱負難以施展，終隱田園，寫下了《歸去來兮辭》道：“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富貴非吾愿，帝鄉(xiāng)不可期?！?；而黛玉孤身入賈府，寄人籬下，錢財盡失，身如浮萍卻無人訴說，與寶玉的相知卻被封建社會硬生生的拆散，只落得“滿紙自憐題素怨”。

《詠菊》是創(chuàng)作于第三十八回初秋時節(jié)，賈府最鼎盛時期，湘云請賈母等人賞桂花，吃螃蟹，群人滿座，一片祥和。黛玉“因不大吃酒，又不吃螃蟹，自令人掇了一個繡墩倚欄桿坐著，拿著釣竿釣魚?！盵5]。眾人皆吃蟹談笑，黛玉后“放下釣竿，走至座間，拿起那烏銀梅花自斟壺來，揀了一個小小的海棠凍石蕉葉杯”[6]自斟。丫鬟忙上來斟酒卻被黛玉道：“你們只管吃去，讓我自斟，這才有趣兒?！盵7]，可見，黛玉已經(jīng)把這種“孤獨”當作一種情趣，一種享受，故詩作也帶有黛玉一貫的孤傲與思愁。

這首詩以“詠菊”為題，所寫的是寫菊花詩的情景。首聯(lián)寫黛玉為詩情所困擾而坐立不安，把詩人那種無法抑制、迫切需要發(fā)泄的創(chuàng)作激情描寫得活靈活現(xiàn)；頷聯(lián)寫作者秀逸超群的才思和全身心投入創(chuàng)作時的情狀；頸聯(lián)為全詩的中心所在，抒發(fā)了詩人感懷身世，自我憐惜的哀怨和不被人理解的愁緒。尾聯(lián)是進一步對菊花高潔品格的贊賞，也是詩人的自詡之意和全詩意境的升華。這首詩不僅平仄絲毫不爽，對仗也極工整，極具藝術(shù)性。

[1] （清）曹雪芹著：《紅樓夢》，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8年版，第503頁。

[2] （清）曹雪芹著：《紅樓夢》，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8年版，第511頁。

[3] 庚辰本、己卯本、在俄本、戚序本、蒙府本、舒序本、楊藏本、甲辰本、北師大本都是“運秀”，程高本改成“蘊秀”。

[4] （清）曹雪芹著：《紅樓夢》，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8年版，第7頁。 

[5] （清）曹雪芹著：《紅樓夢》，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8年版，第507頁。

[6] （清）曹雪芹著：《紅樓夢》，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8年版，第507頁。

[7] （清）曹雪芹著：《紅樓夢》，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8年版，第50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