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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于《天津社會科學》2002 年 第 6 期,注釋從略。 自古以來,哲學作為一種形而上的學問,其本體論的探求是不可能被取消的。馬克思主義哲學作為一種新的哲學形態(tài),當然不能沒有本體論,盡管在具體表述上仍有不同看法(如存在論等)。目前學術界爭論的焦點,主要不在于馬克思主義哲學有沒有本體論,而關鍵在于如何理解和看待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本體論。由于任何理解總是和它特有的方法聯(lián)系在一起的,因而要準確地理解和把握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本體論,必須注意考察馬克思研究本體問題的方法論。通過這樣一種方法論的考察,也許會有助于深化我們目前的研究和討論。馬克思關于本體論問題的方法論,其內容是非常豐富的,需要進行多方面的探討,但馬克思有關本體論問題的這樣幾個方法論觀點是值得我們高度注意的。所謂“關系”,主要是針對實體”而言的。傳統(tǒng)的形而上學,無論是舊唯物主義的自然主義形而上學,還是唯心主義的主體性形而上學,都是關于超驗性的“存在”之本性的理論,它力圖從一種永恒不變的“實體”出發(fā),即從一種“終極存在”或“初始本原”出發(fā)來理解和把握事物的本性以及人的本性和行為依據。馬克思對于本體問題的研究,當然離不開對存在問題或世界觀問題的探討,但馬克思所探討的世界并不是離開人的生活的抽象的自然界和絕對的觀念世界,而是人的“現實世界”和“現存世界”。既然是“現實世界”,肯定離不了人與他所處的周圍世界,或者說人與自然界。這就必然涉及到人與自然的關系或社會與自然的關系問題。而馬克思正是由這種“關系”來審視問題的。在馬克思看來,孤立的、與人分離的自然界,只能是“抽象的自然界”,而現實的自然界必然是與人的生活交融在一起的自然界,是“人類學的自然界”。正因如此,馬克思無意于考察那種先于人類存在、作為萬物始基的自然界的本性問題,而是將關注的重點聚焦于自然界對于人類生存與發(fā)展的價值和意義上,進而“把人們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這就必然要求從人與自然的內在關系上來看待自然界。也就是說,既要聯(lián)系自然來觀察社會,又要聯(lián)系社會來觀察自然,二者是內在地結合在一起的。馬克思明確指出,自然史和人類史不是對立的,“只要有人存在,自然史和人類史就彼此相互制約”。在人類世界中,自然與社會從來就是相互影響、相互滲透的,出現在人們面前的是“歷史的自然和自然的歷史”。人類世界就是在這種關聯(lián)中行進著。這樣講,是否意味著傳統(tǒng)形而上學根本沒有“關系”的觀點呢?毋庸否認,傳統(tǒng)形而上學在本體問題上也大談“關系”,但這種關系不過是超驗的實體在后來演化出來的關系。無論是黑格爾的絕對觀念本身的自我對置、自我矛盾,還是費爾巴哈自然主義中自然與社會、主體與客體的矛盾,都是這種實體觀下的關系。馬克思對傳統(tǒng)形而上學的超越,恰好是實現了這種思維方式的倒轉,這就是不是從超驗的實體出發(fā)來談關系,而是從人與自然的關系入手來談本體,將本體問題置于活生生的現實生活關系中。因為,只有從關系分析入手,才能真正把現實世界講清楚,離開了關系,很難避免誤入抽象的本體或實體的歧途??梢哉f,馬克思在本體論問題上的革命變革,重要的一點,就在于實現了這樣一種思維方式上的變革。既然不能離開“關系”來談論本體問題,那么又如何理解自然界的優(yōu)先地位呢?這是討論中一再提出的重要問題,當然是本體論理解中不可繞開的問題。確實,馬克思非常肯定地承認自然界對于人類的“先在性”,同時也明確地強調,如果人類在今天突然毀滅了,自然界的這種先在性仍然會保持下去。問題是,不在于要不要承認自然界“先在性”,而在于如何理解這種“先在性”。從馬克思的原意來看,凡是講到自然界的“先在性”和“優(yōu)先地位”的地方,固然不排除一般自然科學常識性的理解,但更多、更主要地是從人的實踐活動關系中來提出問題的。在現實的生活世界中,人類要生存發(fā)展,必須要同自然界發(fā)生一定的利用和改造的關系,但是,在這種關系中,“沒有自然界,沒有感性的外部世界,工人就什么也不能創(chuàng)造”。換言之,人作為主體再能動,也不可能從無中創(chuàng)造出有;人改變的只能是物質的存在形態(tài),而不可能創(chuàng)造出物質本身。人的能動創(chuàng)造是不可能離開對象世界或自然界的。所以,自然界優(yōu)先,主要不是時間上的優(yōu)先,而是關系中的優(yōu)先、地位上的優(yōu)先。或許有人會這樣提出,僅僅從“關系”上來理解本體問題,是否會有“原則同格”之嫌呢?其實,關系思維與“原則同格”有著本質的差別?!霸瓌t同格”雖然講自我與環(huán)境不可分割,但最后強調的是自我“中心項”的決定作用,即沒有自我“中心項”就沒有環(huán)境“對立項”。馬克思也講人與自然不可分割的關系,但這種不可分割不是僅僅停留于相互依存,甚或將人的“自我”無限膨脹,而是既看到人與自然的相互作用、相互滲透,又看到自然界在人類實踐活動中的前提性地位。所謂自然界的優(yōu)先地位,就是在這一意義上來說的。強調關系并沒有否定地位。需要提出的是,馬克思在講到人與自然的關系時總是與“為我關系”聯(lián)系在一起的。“凡是有某種關系存在的地方,這種關系都是為我而存在的;動物不對什么東西發(fā)生'關系’,而且根本沒有'關系’;對于動物來說,它對他物的關系不是作為關系存在的”。這表明,人與自然的關系實際上是“為我而存在”的關系。離開了人,離開了人的現實生活和現實發(fā)展,就無所謂人與自然的關系。關系首先不是由自然提出的,而是由人提出的;由人與自然的關系所構成的現實世界正是通過人的活動而建立起來的,而并不是由純粹的自然界在發(fā)展過程中自行形成的。當然,這種“為我關系”只是突出了人的主體性,并不是要否定自然界的客觀性和“先在性”。合理的人與自然的關系,必然是人的主體性與自然界的客觀性和“先在性”的辯證統(tǒng)一。馬克思將本體問題的對象從抽象的物質世界轉向現實世界和人類世界,實際上就把哲學關注的重點轉向現實的人類實踐活動。因為現實世界中的關系,無論是人與自然的關系,還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都是在實踐過程中形成的。人類實踐活動正是人類世界得以存在和發(fā)展的根據與基礎。所以,在本體問題上,強調關系與強調活動完全是一致的。馬克思之所以重視從實踐活動的觀點來看待世界、看待事物,原因就在于不滿意舊唯物主義對“物”的理解。舊唯物主義的主要缺點在于對對象、現實、感性,只是從客體的或者直觀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將其當做感性的人的活動,當做實踐去理解。按此路向建立起來的世界觀,確確實實變成了時下所說的“觀世界”。這樣的世界觀雖然看起來很“唯物”,但實際上并沒有真正理解“物”。而馬克思在哲學本體論上的變革,恰恰在于拋棄了這種把物僅僅看做實體和客體的靜止直觀的思維方式,轉而采取了一種新的思維方式,這就是實踐的觀點或活動的觀點。按照這樣的觀點,馬克思在本體論上正確地回答了這樣兩大問題:一是物質及其客觀實在性問題。在馬克思看來,作為“物”的“對象、現實、感性”,不能僅僅被看做外在于人的感覺對象,而更重要的是要當做人的感性活動。因為“對象、現實、感性”不是一直擺在那里的東西,而是在“感性的人的活動”中形成的。因此,不能以直觀的形式,而應從實踐的觀點出發(fā)來理解物質及其客觀實在性。在實踐活動過程中,物不再是人的靜觀的對象,而是人的活動中的內在要素或活動對象。盡管這種活動是有意志有目的的,但這并沒有否定物質的客觀實在性。相反,物質的客觀實在性只能在實踐中才能被確證。具體說來,在實踐活動的過程中,盡管人們實踐的對象千差萬別,實踐的手段和結果也各不相同,但它們最終沒有改變其共同的屬性,這就是客觀實在性。此外由于對象物已經成為實踐活動的內在要素,因而這樣的對象物便成為與人互動的、處于流變狀態(tài)下的物,相應地,物與人的關系也出現了新的方式,這就是“只有物按人的方式同人發(fā)生關系時,我才能在實踐上按人的方式同物發(fā)生關系”??傊挥袕膶嵺`活動看問題,才能在物質觀的研究上避免“抽象物質的或者不如說是唯心主義的方向”,才能避免“那種排除歷史過程的、抽象的自然科學的唯物主義的缺點”。二是現實世界的統(tǒng)一問題。馬克思所研究的世界主要是現實世界,而現實的世界按其構成要素來說主要是自然和社會,那么,自然和社會究竟是怎樣融為一體的,或者說,現實世界究竟是怎樣統(tǒng)一在一起的?不是別的,正是人類實踐。一方面,通過實踐,社會在自然中貫注了自己的目的,并按其目的進行自覺的改造,使之成為社會的自然;另一方面,自然又通過實踐進入社會生活,成為人類活動的主要對象和基本前提,使社會變?yōu)樽匀坏纳鐣?。在這里,自然與社會是有機地交織在一起的,現實世界和人類社會就是“人同自然界完成了的本質的統(tǒng)一,是自然界的真正復活,是人的實現了的自然主義和自然界的實現了的人道主義”。在這種統(tǒng)一中,人類實踐活動無疑是真正的基礎。自然與社會的統(tǒng)一既然是在人的實踐活動中形成的,那么,這種統(tǒng)一也必然隨著實踐活動而深化和發(fā)展。也就是說,自然與社會的關系必然是伴隨實踐活動發(fā)展而形成的“歷史”的關系,即動態(tài)發(fā)展的關系。而且,隨著實踐活動的發(fā)展,不光是自然與社會的關系得到了統(tǒng)一和深化,同時現存的自為世界與自然世界、主觀世界與客觀世界、主體與客體的關系也得到了統(tǒng)一和深化。由此可見,只有用實踐活動的觀點,才能真正理解和把握現實世界的存在、統(tǒng)一和發(fā)展,才能使活生生的現實世界真正活起來,一句話,才能使本體的問題真正得到唯物、辯證的解決。值得注意的是,現代西方人本主義思潮的哲學在對傳統(tǒng)形而上學進行根本性的改造時,都程度不同地堅持和發(fā)揮了“活動”的觀點。如叔本華、尼采、克爾凱郭爾等人都對傳統(tǒng)形而上學的本體論,即關于抽象的物質或精神實體的理論加以排斥,主張把與人息息相關的情感、意志、意向、純粹意識等作為本體論的基點和出發(fā)點,由此談及對整個社會、整個世界的看法。雖然這些人各自的理解和解釋不盡相同,但在不把情感、意志等看做是實體,而看做是活動、過程這一點上,則基本一致。像尼采的權力意志、柏格森的生命沖動、胡塞爾的意向性、海德格爾的在等均具有這樣的特性。他們所講的活動、過程,當然跟馬克思所講的實踐活動、過程不可同日而語,所得出的結論和所具有的指向也大相徑庭,但就注重從活動和過程的角度來研究本體論這一方面來說,則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值得我們重視。所謂生成論,主要是針對預成論而言的。按照傳統(tǒng)形而上學本體論的理解,本體就是終極的實在、原始的實在。何謂“原始”?就是最初的始因,即沒有原因的原因。這樣一來,哲學上的終極便成了一種預設的不變的點,整個哲學內容就是由此而展開的。馬克思以前的哲學大都是按照這樣一個路向來推進的。從古希臘一直到近代,唯心主義盡管形形色色,但在本體論的研究上,基本方法是一致的,都是把某一種實體作為一個終極的點,由此引出眾多范疇,由此建立起一套理論體系。這樣的理論體系顯然屬于預成論。舊唯物主義雖然在哲學基本立場上與之截然對立,但在方法論上則沒有什么差別。舊唯物主義特別是自然唯物主義強調自然物質的決定作用,強調自然的自我運動,排斥任何目的對自然的干預,這對于“神創(chuàng)論”來講無疑是一個進步,但由此否定、排斥人的目的和作用,在理論上又走向了變相的預成論。因為整個宇宙秩序都是己經安排好的,運行的規(guī)律也是已經確定好的,這樣,整個世界就是按照固定的運行圖式來發(fā)展演化,由此建立起來的理論體系必然是具有預成論性質的體系。在這樣的體系里,雖然也講到社會,但這種人類社會不過是自然界長期發(fā)展的一個階段,人的作用也是有限的,只能按照自然規(guī)律行事。所以,這樣的哲學被深深地禁鈿于自然哲學之中。與這樣的方法論相反,馬克思在考察本體論問題時,明顯地主張生成論而反對預成論。因為馬克思所研究的世界不是抽象的自然界,而是現實的世界、人類的世界,這樣的世界是有其生成發(fā)展的歷史的。因此,馬克思不是像以前的自然哲學家那樣非歷史、超歷史地看待自然界,看待人與世界的關系,不是站在人的世界之外來看待自然界和整個世界,而是把人放到與自然界的相互關系中來考察現實世界。按照這樣的觀點,無論是自然界還是人類社會,都不是既定的、不變的,而是在人的實踐過程中生成的,是在歷史過程中發(fā)展起來的。就自然界來說,雖然自然界自有其內在的運動規(guī)律和客觀實在性,但是在現實的世界中,自然界的存在和發(fā)展不能不與人的活動糾纏在一起。馬克思在批評費爾巴哈的抽象自然觀時就明確地指出:“他周圍的感性世界決不是某種開天辟地以來就直接存在的、始終如一的東西,而是工業(yè)和社會狀況的產物,是歷史的產物,是世世代代活動的結果?!倍?,“先于人類歷史而存在的那個自然界,不是費爾巴哈生活其中的自然界;這是除去在澳洲新出現的一些珊瑚島以外今天在任何地方都不再存在的,因而對于費爾巴哈來說也是不存在的自然界”。那么,究競什么樣的自然界才是現實的自然界?馬克思提出:“在人類歷史中即在人類社會的產生過程中形成的自然界是人的現實的自然界”,這樣的自然界才是“真正的、人類學的自然界”。所以,離開了對象性的活動,就不可能真正理解自然界的產生與發(fā)展,也不可能真正解釋人與自然界的真實聯(lián)系。就人類社會來說,更是不能離開人的對象性活動而獨立發(fā)展運行。針對鮑威爾關于人為了歷史而存在,而歷史則為了證明真理而存在的神秘目的論,馬克思曾非常明確地指出:“歷史什么事情也沒有做,……歷史不過是追求著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動而已。”社會并不是完全獨立于自然界的存在物,而是在人與自然的物質變換中形成和發(fā)展起來的。“社會是人同自然界的完成了的本質的統(tǒng)一”,“整個所謂世界歷史不外是人通過人的勞動而誕生的過程,是自然界對人說來的生成過程”。如果把“人與自然界的理論關系和實踐關系”從歷史中剔除出去,那么,剩下的必然是社會歷史的虛無化,同時也是社會歷史的凝固化。因此,在現實世界中,自然與社會的發(fā)展從來不是預成的,而是在相互作用的過程中彼此創(chuàng)造、相互形成的。其生成的基礎就在于人類實踐。在這種實踐活動過程中,不僅創(chuàng)造了社會的自然(人化的自然),而且也創(chuàng)造了自然的社會(自然的人化),二者共生共存。而且,人類的歷史既是人改造自然的歷史,同時也是人改造自身的歷史。人在改造自然的過程中,必然使自己不斷得到相應的改造。像人的五官感覺以及其他精神感覺、實踐感覺(意志、愛等)都是由于對象化的勞動才產生出來的,各種感覺的形成是以往全部世界歷史的產物。可以說,整個世界就是在實踐過程中生成的,恒定不變的世界是沒有的。強調人類世界的生成性和歷史性,事實上就突出了人類活動的“超越性”。人類的歷史性活動固然必須遵循客觀規(guī)律性,但它又內在地蘊涵著一種“超越性”。這種超越性主要源自人的“悖論性存在”。所謂“悖論性存在”,主要指人的存在既是一種現實性的存在,又是一種理想性的存在。由于自然界不會自動滿足人,人決心要通過改造外部世界來滿足自己的需要,由此產生了理想。理想一旦產生,便要賦予現實。從現實出發(fā)而又否定、超越了現實,便是理想的實現;理想一旦變?yōu)楝F實,同時也就否定了自身,即理想不再成為理想,而是成為新的理想據以超越的出發(fā)點。如此循環(huán)往復,以至無窮。歷史就是這樣向前發(fā)展的。所以,由人的活動所構成的社會歷史是生成與超越的統(tǒng)一,或者說,生成內在地就包含著超越。這種生成論、超越論顯然不同于預成論,它體現了馬克思在本體論問題上的革命變革。就此而言,辯證意義上的(世界)存在,既不是已經給定了的存在,也不是外在于人的活動的存在,而是經由人的實踐不斷實現而又不斷否定的存在。簡言之,這樣的存在在哲學上并不是給定了的點(起點和終點),而是體現在非終極的不斷發(fā)展過程之中。這樣的方法論能否算作馬克思的獨創(chuàng)和貢獻?了解一點兒現代西方哲學的人都知道,不少人文主義思潮哲學家不就是從人出發(fā)來理解和體驗存在,進而理解和闡釋與人相關的世界嗎?從人的觀點來看待本體問題確實不是馬克思的獨創(chuàng),但將人的觀點正確地引入本體論研究,這在唯物主義史上無論如何是一大變革。這里且不說馬克思的人學觀點與其他人學觀點的區(qū)別,僅就馬克思的唯物主義與自然唯物主義的區(qū)別來看,重要的一點,就涉及到對人的問題的看法上。自然唯物主義雖然也是唯物主義,但它是與人毫不相干的唯物主義,或者說,是物與人分離的唯物主義;人本唯物主義雖然開始注意到人與物的結合,但最后還是一種不成功的結合;只有馬克思正確地完成了這種結合或統(tǒng)一,使唯物主義得到真正科學的闡釋。馬克思的這一思想主要是通過對“唯物主義與人”的關系的看法而得到具體闡述的。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還拒絕使用“唯物主義”的概念,而用“實踐人道主義”的術語來表達自己哲學思想的本質特征。為什么不用“唯物主義”而用“實踐人道主義”來稱呼自己的哲學呢?這一方面是用以表示與費爾巴哈“理論人道主義”的區(qū)別,關注的焦點是實際改變事物的現狀;另一方面則主要是不滿意當時流行的唯物主義。因為傳統(tǒng)唯物主義基本上是自然主義,這種唯物主義雖然肯定了人是自然的物質存在以及自然界的優(yōu)先地位,但卻沒有給人以應有的地位,帶有明顯的機械論、宿命論的色彩。因此,新的哲學必須在二者的結合上,并且以人及其活動為中心來理解和說明世界。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認為,新的哲學即實踐人道主義,“既不同于唯心主義,也不同于唯物主義,同時又是把這二者結合的真理”,是一種“徹底的自然主義或人道主義”。這樣的哲學既不是片面強調自然,也不是片面強調人的學說,而是繼承了以往唯物主義和人道主義的成果,并使二者在新的基礎上統(tǒng)一起來的新的哲學形態(tài)。在《神圣家族》中,馬克思開始贊同使用“唯物主義”的概念,但又以人的發(fā)展為尺度來反思哲學史,以是否“敵視人”來劃分唯物主義的形態(tài),進而賦子唯物主義以新的內涵。按照馬克思的觀點,隨著實證科學脫離形而上學而給自己劃定了單獨的活動范圍,隨著現實的發(fā)展開始把人的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形而上學變得枯燥乏味了”,傳統(tǒng)的唯物主義也變得“片面了”,能代表時代精神的新哲學將是“為思辨本身的活動所完善化并和人道主義相吻合的唯物主義”。這樣的唯物主義自然是揚棄了傳統(tǒng)形而上學,傾注了對人的關注,內含著人與自然辯證關系的唯物主義。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馬克思開始正式豎起“新唯物主義”的大旗,緊緊圍繞實踐觀,深化了對唯物主義的理解和認識。按照馬克思的觀點,新唯物主義的立腳點是“人類社會或社會化的人類”,它要求從“人的感性活動”,從實踐、主體方面去理解現實的世界,或者說,要求把現實世界理解為實踐活動的唯物主義。據此,馬克思不僅批判了費爾巴哈的直觀唯物主義,而且對18世紀法國唯物主義也進行了深刻批判,因為這種學說把人僅僅看做是環(huán)境和教育的產物,而沒有看到環(huán)境正是由人來改變的,沒有看到環(huán)境的改變與人的活動的一致性就在于“革命的實踐”。這些批判分析中,新唯物主義的基本原則實際上得到了明確的規(guī)定。到了《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馬克思開始正式運用“實踐唯物主義”的概念來表述自己的哲學,并運用它來研究自然和社會問題,從而開創(chuàng)了一種新的哲學形態(tài)。認真解讀馬克思關于唯物主義思想的發(fā)展歷程,我們不難得到這樣幾點有益的啟示:其一,不能離開人抽象地談論唯物主義。唯物主義當然是唯物的,但馬克思所“唯”的“物”,并不是孤立的、對人冷冰冰的自然和外界事物,而是與人密切相關的自然和事物,是體現了對人的肯定,并與人處于相互作用中的自然和事物。強調唯物并不意味著忽視以至否定人的作用,不能將二者截然加以割裂。要不然,只能回到馬克思所批判的舊唯物主義立場上去。這樣講,決不意味著要用“相互作用”來取代“物”的決定作用,而只是涉及對“物”以及“唯物”如何理解、把握的問題。其二,重視人,又不能抽象地談論人。馬克思無疑強調反對“敵視人”的唯物主義,但也強調反對費爾巴哈人本主義式的唯物主義,因為費爾巴哈所談的人只是抽象的人,而非現實的人?,F實的人只能從現實的活動來理解。所以,重視人說到底就是重視人的實踐活動,堅持實踐的觀點堅持唯物主義是一致的。認真思考和領會馬克思的這些方法論思想,對于我們深化本體論的研究,推進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發(fā)展,顯然是有其重要意義的。(本文作者:豐子義 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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