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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爺是村里的“車把式”。八九十年代的“車把式”,就相當于現(xiàn)在單位的專職司機。 我們村不大,全村就一個馬車,——牛拉的時候也叫牛車。村里唯一的這輛馬車由五爺主管,運送物資,外出拉貨,這些活兒都要靠這輛馬車。村里派活的時候,會提前一天晚上跟五爺打招呼:“五爺,明天去公社交公糧,您老晚上準備一下?!?/p> 咋準備呢?五爺就給明天出工的騾子喂點兒硬飼料,飲用水里再加點兒鹽。等它吃完后,再拿鐵刷子細細地給梳理毛發(fā)。 我們村的所有重體力活,都靠馬車來完成。所以,村里人對騾馬牛這些牲畜很惜愛,某種程度上比對自己都愛惜。也因此,大家對五爺也就特別尊重。 我們經??吹胶芏嘤熊囈蛔彘e下來的時候,就拿抹布把自己的愛車擦呀洗呀的。五爺閑下來的時候,會給騾馬拿出一捆草,讓它們一邊吃,自己在跟前給它們梳理毛發(fā)。這兩個場景,極其相似。 五爺做車把式,順便看管飼養(yǎng)室。那么大個地方,三間大瓦房;那么多牲畜,牛馬騾子十幾頭。五爺給經管得細致的,誰見了都嘖嘖稱贊。 飼養(yǎng)室主要分三個部分:草料室,食用槽,糞場。旁邊還有一個火炕,是他晚上在這里睡的地方。這些沒一個能干凈的地方,五爺愣是給拾掇得誰來了都想多坐一會兒。 五爺這個人一輩子勤謹。飼料是苜蓿,堆放在隔壁材料室。五爺沒事兒了就一趟一趟地抱過來用鍘刀鍘好,按時間給牲畜們喂。墊圈、起糞的事情,也是他來做,基本每天要墊圈,五天左右就得起糞。五爺把這些事情干得有條不紊。 我對五爺這個“車把式”印象最深的是冬天農閑的時候。那個時候,村里只有在過年前后人們才難得有點空閑時間。所以,這個時候婚嫁的事情就比較多。當時的婚嫁,最奢侈的就是能用村里的馬車風風光光地接送。所以,那些日子五爺這里還忙的很。那些要給娃娶媳婦的,提早就會跟五爺過去坐一下,“五爺,大后天給二小子娶媳婦,您老得麻煩一趟了?!?/p> “好嘞,我又添了個孫子媳婦嘛,好事兒呀!”五爺的興奮,不比事兒主家少。 一般的過事人家,都要給五爺帶點兒東西,比如毛巾啦,茶缸啦,還有水果糖;有些大氣人家會給拿被面子啦。五爺對那些東西一概不要,說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就是咱自家的喜事兒嘛。但是,他往往只收下水果糖,把它們放在火炕旮旯的那個瓦罐里。每當我放學來他這里玩耍的時候,五爺就會掏出來給我吃。 我那個時候小,不懂事兒,就覺得五爺這個瓦罐咋那么神奇的,有掏不完的水果糖。我甚至夢想,自己長大了要是能有五爺一樣的神奇的瓦罐該多好啊! 婚嫁車要好好裝飾一下的。先是用竹條兒支成一個烏篷船一樣的棚子,上面用竹席鋪蓋,拿紅線繩子細細捆扎。棚頂前頭要扎一朵拿紅綢子綰成的炸開的大紅花。兩側還掛上小些的紅花,綴些小鈴鐺。車一走動,鈴鐺就滴鈴鈴地唱歌,滿路喜慶。愛好的人家會給車棚前頭額頭部位系一條紅艷艷的被面子,迎親回來的時候,給大門口的電燈光一照,氣派極了。 車廂里頭,要坐接親的人,尤其是回來的時候要坐新娘子和陪送的人,那個是很要講究的。五爺會往車廂里鋪一層厚厚的麥秸稈,把里面墊得軟軟乎乎的。然后在上面鋪一層毛氈,毛氈上面是主家拿過來的家織大布單子。最上面一層,是一床嶄新的紅綢被子,新人就坐在這上面。 五爺比較心細,他會給車廂里頭四個角掛上紅綢子扎成的小紅花,叫車廂里頭顯得很溫馨。 那個時候娶親早,講究天剛明,人進門。所以,一般黑漆漆的就得出發(fā),車前頭棚子跟前掛個馬燈,一路忽忽悠悠地就奔新娘子家去了。 我們村里的習慣,娶親要有個小男孩兒一起去,圖個喜慶。誰家小孩兒要是能承擔這個任務,是很值得炫耀的事情。他不僅可以混到紅包,還有很多好吃的。關鍵是新娘新郎雙方都把你看得很惜愛,那種滋味兒,倍兒爽。 我擔當過幾次,有這樣的體會。 馬車在黑夜里呼呼呼地前行,黑夜像一面厚實的綢子,馬燈發(fā)出的光,像一只手把這綢子給撕開了幾縷兒。接親的遇到接親的,是很好玩兒的。五爺會在十多米開外就把自己手中的鞭子“啪啪啪”甩三下,算是給對面打招呼,問好。對面同樣“啪啪啪”甩三下,做個回應。雙方喜車相會時,五爺下車給對方車把式裝袋煙,點著火,以示禮節(jié)。對方同樣回應,算作答禮。車里頭跟車的拿事兒的長者,要下來跟對方同樣身份的人交換個禮物,互道恭喜。有時候,雙方還會在這里丟下幾個小紅包,叫在起來路過的人撿到后,知道這里有喜車相會過。 馬燈燈光中,我發(fā)現(xiàn)五爺往自己的鞭頭系了一拃長的紅綢子,所以他甩出來的聲音跟以往的不一樣。 車輛行進中,五爺悠閑地扎著的旱煙鍋,在黑夜里點點晃動。鞭子斜抱在自己懷里,在風里蕩來蕩去。我特別喜歡看五爺的這個樣子,那么自在,臉上還掛著喜悅。 五爺在村里做“車把式”做了好多年,連外頭的人在問到五爺的時候,都說你們村的那個車把式,“他人很好,實在,勤謹,能打交道!” 到后來,九十年代,出現(xiàn)了手扶拖拉機,再后來是小四輪兒。那些都是正兒八經的先進玩意兒,得需要真正的司機來操作。社會在進步,五爺這個“車把式”就慢慢地退出了歷史舞臺。 閑下來的五爺,時常跟村里那些同齡人坐在原先飼養(yǎng)室的山墻外面曬暖暖。他們嘴里的煙鍋冒出騰騰青煙,嘴里說著多少年來的大小故事。老人們倒是很開脫,把世事看得很開,他們說他們這都是“等死隊”的,沒多少日子了,就抓緊活得自在些。所以,不時地,他們那里會爆出一片“嘩嘩啦啦”的爽朗的笑聲。 五爺去世的時候,很安詳,就跟睡著了一樣。村里人都來送他,有人還把他使了一輩子的馬鞭,貼著他放在了棺材里。 他們說,這馬鞭跟五爺的感情,是一生一世結來的,他離不得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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