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傅道彬

不到十七歲我就上山下鄉(xiāng)，成了一名知識青年。雖然被稱為知識青年，其實我們中小學都在“文革”動亂的歲月里度過，畢業(yè)時大都腹笥空空，叫青年可以，叫知識青年就有些名不副實了。但知識的貧乏，并不能限制我們對知識的渴望和夢想。下鄉(xiāng)的村里有所小學，白天大家都各自勞動，村子安靜下來，很遠就能聽到孩子們的瑯瑯讀書聲。書聲是天下最美的聲音，宋人仇遠有詩謂：“耳根厭聽閑風雨，唯有讀書聲最佳。”（《書齋壁》）在封閉的長白山區(qū)里，聽到那樣的聲音，仿佛聽到一首激昂的旋律，好像聽到一種召喚，有一種向上的力量。

我喜歡從村子里的小學走過，喜歡聽從學校傳來的陣陣書聲。一個地方只要還有讀書的聲音，就不會沉淪，一個民族便會精神不死、血脈傳承。幾十年過去了，我一直頑固地認為每個村子都應該保留一所小學，正如遍及歐美鄉(xiāng)村的教堂，書聲宛如鐘聲，對人有一種文化的呼喚和精神的激勵作用。

一個健康的社會應該是充滿書香的社會。一個國家讀書人群的多寡，是衡量一個社會文明程度的基本標志。文化是中國人的宗教。中國古代知識分子也以宗教般的虔誠刻苦讀書，追求真理，建構中國文化的精神家園。讀書詩是中國詩歌的一個門類，古代文人常常以詩的形式，記錄他們的讀書生活，反映讀書帶來的精神震動和思想升華。這些讀書詩對我們理解讀書的意義和方法仍有啟示意義：

陸游有一首著名的《讀書》詩謂：“歸老寧無五畝園，讀書本意在元元。燈前目力雖非昔，猶課蠅頭二萬言?！痹娙藢戇@首詩時已進衰老之境，目力衰退，但他仍然朝披夕覽，青燈黃卷，弦歌不輟。一句“讀書本意在元元”格外醒目，激動人心。元元即黎民蒼生，讀書并不是簡單的修身養(yǎng)性的個人情趣，而是懷有志在天下、心憂黎民的理想情懷。也就是說，以知識分子自許的讀書人，首要的是立志，這個志不是個人之志，而是家國之志，是心系黎民蒼生之志。讀書人立志若只為一己之私，不僅無益于社會，而且有害于家國。

有人會認為讀書報國是空洞的大話，主張“為己之學”，強調讀書寄情娛性的個人情趣?？鬃哟_實說過“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論語·憲問》）的話，但孔子這里的“為己”，不是一己之私的“己”，而是“推己及人”的“己”，是著眼天下的“己”，是為天下而充實自己。這個“己”不是內斂回歸，而是以天下為己任的歷史擔當。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一直強調的是“學以致用”，書生許國，兼濟天下，首先就是要做到個體的心靈豐盈，充滿生命的活力。

讀書需要付得出辛苦，耐得住寂寞，經(jīng)得起誘惑。顏真卿《勸學》詩謂：“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男兒讀書時。黑發(fā)不知勤學早，白首方悔讀書遲。”古往今來仁人志士，成就事業(yè)者，大都有發(fā)奮苦讀的經(jīng)歷。三更燈火，五更雞鳴，一卷在手，樂以忘憂。如蘇秦的“頭懸梁，錐刺股”、匡衡的“鑿壁偷光”、董仲舒的“三年不窺園”、車胤與孫康的“囊螢映雪”等，他們雖然各自為著不同的目的，理想有高下之別，但是他們孜孜以求的苦讀精神還是深深影響了一代又一代的中國人。

顏真卿告誡人們，讀書一要惜時，珍惜光陰，分秒必爭。唐人王貞白詩謂：“讀書不覺已春深，一寸光陰一寸金?！?span>（《白鹿洞二首·其一》）二要及時，古人勸學勸讀，十分強調趁早及時，即少年的大好時光決不可浪費拋擲。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是古人的告誡。顏真卿也強調“黑發(fā)不知勤學早，白首方悔讀書遲”。朱熹《勸學偶成》云：“少年易老學難成，一寸光陰不可輕。未覺池塘春草夢，階前梧葉已秋聲?！弊x這樣的詩句，我們仍然可以感受到匆匆流逝的歲月里，一個哲學家苦心孤詣的勸學催促。

讀書應當有遠大的眼光，有廣闊的知識視野。拘于一隅，墨守一經(jīng)，自雄自壯，老死翰墨，終是鄉(xiāng)曲儒生，不能融入現(xiàn)代學術世界。杜甫謂：“富貴必從勤苦得，男兒須讀五車書?！?span>（《柏學士茅屋》）“五車書”不是實數(shù)，卻反映了杜甫“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的一貫追求。一個人讀書的廣博與否，決定了一個人的學術境界和思想格局。孔子、司馬遷、鄭玄、孔穎達、朱熹、顧炎武、王國維、錢穆、陳寅恪、錢鍾書、張舜徽等偉大的思想家和學者無不具有廣博的知識視野，具有目光遠大、視野開闊、根基扎實的通人氣象。

漢代思想家們激烈地批判廝守師法、廝守章句的弊端，東漢王充《論衡·別通》將這些人稱之為“章句之生”，謂“章句之生，不覽古今，論事不實。或以說一經(jīng)為足，何須博覽”。王充標舉的是境界廣大的通人之學，而通人則是“通仁義之文，知古今之學”，強調的是目光遠大、融匯古今，而不是此疆彼域、割裂瑣碎的所謂專家之學。通人至少具有這樣的境界：溝通天地的博大氣象，博通古今的知識構成。錢鍾書以“打通”自許，對通人的學術境界做了現(xiàn)代意義上的詮釋，他在寫給鄭朝宗的信中說：“弟之方法并非'比較文學’，in the usual sense the term，而是求'打通’，以中國文學與外國文學打通，以中國詩文詞曲與小說打通。”（鄭朝宗《〈管錐編〉作者的自白》，1987年3月16日《人民日報》）

讀書要有方法，要有路徑。讀書的方法因人而異，每個人在讀書實踐中各有體會、各有心得。但是讀書從經(jīng)典開始，卻是應當堅持的。知識的廣博不是蕪雜，廣博是有所本的廣博。學有所本，就是講知識要有堅守。每個人根據(jù)自己的特長，選擇自己的讀書與研究方向。廣博是從經(jīng)典出發(fā)的廣博，而不是泛濫恣肆，無所依歸。劉勰的《文心雕龍》積學豐厚，涉獵廣泛，他一直堅守“宗經(jīng)”“征圣”的基本原則，“百家騰躍，終入環(huán)內”，既有囊括天下、融匯百家的學術雄心，又有“論文必征于圣，窺圣必宗于經(jīng)”的原則立場。南宋學者家鉉翁謂“三代以還唯有漢，六經(jīng)之外更無書”（《圯上行》），雖然是極端的話，但他的本意是堅守讀書的經(jīng)典原則。

經(jīng)典是需要反復閱讀的著作，因此需要反復體會，經(jīng)常閱讀。蘇軾《送安惇秀才失解西歸》：“舊書不厭百回讀，熟讀深思子自知?！边@里的所謂舊書實指經(jīng)典，那些對中國人精神世界產(chǎn)生深遠影響的文化經(jīng)典，是需要經(jīng)常閱讀，甚至終身相伴的。雅斯貝爾斯認為，經(jīng)典植根于一個民族文化的精神深處，是決定著一個民族發(fā)展的價值系統(tǒng)，每到一個歷史的轉折時刻，常常需要重新解釋經(jīng)典，從而燃起我們的精神之火。陸九淵《讀書》詩謂“讀書切戒在慌忙，涵泳功夫興味長”，涵泳便是咀嚼，便是體味，便是從容，便是審美境界中的藝術體驗。

讀書人最容易犯的毛病，就是自以為讀了些書，從書本到書本，不是以實踐檢驗書本，而是以書本衡量現(xiàn)實。說起來夸夸其談，目空一切；做起來不著邊際，手足無措，結果沒有不吃虧摔跟頭的，歷史上趙括、馬謖式空談誤國的悲劇時有發(fā)生。陸游在寫給兒子的一首詩中寫道：

一方面，陸游是篤志于學，老而彌堅的學者。因此他勸兒子學古人功夫，一心向學，少壯努力，老有所成；而另一方面，陸游從政從軍，經(jīng)歷非凡，又是一個有著豐富的基層經(jīng)驗的踐行者，比起一般文人，他深知書生游談無根的禍患，因此他大有深意地告誡兒子，紙上得來終究淺近，真正的道理一定要在具體實踐中獲得，書本的道理要經(jīng)過實踐的檢驗。在實踐中培養(yǎng)鑒別的能力，不是樸素的生活要符合書本，而是抽象的書本要經(jīng)過生動具體的生活檢驗。

人們愛說開卷有益，其實這句話并不全面，開卷有益是相對的。孟子就說過“盡信書，則不如無書”（《孟子·盡心下》）的話。書是人寫的，人的復雜性決定了書的復雜性。開卷可以獲得啟人心智、引人向上的真理啟迪；也可以受到滿紙荒唐、教人沉淪的消極影響，這就需要我們有特別的見識和鑒別力。在追求真理的過程中，永遠保持一種質疑傳統(tǒng)和批判精神。袁枚說過：

在書本面前要保持清醒的理性力量，用真理的一泓秋水擦亮雙眼，最終還得需要生活的檢驗，需要實踐的檢驗。惟其如此，才能景仰古人而不盲從古人，從歷史中汲取營養(yǎng)，而不受制于古人，不被錯誤引導。

活到老，學到老，讀書學習是一生的事情，因此必須持之以恒，貫穿生命的始終。顏之推《勉學》謂“幼而學者，如日出之光；老而學者，如秉燭夜行”，讀書學習，為著追求真理，追求光明。少而知學，如蓬勃的日出光芒萬丈；而至老境，不改向學之志，也如漫漫長夜里高擎火炬，體現(xiàn)一種追求光明、沖破蒙昧與黑暗的悲壯精神。讀書雖有辛苦，但更有快樂。那是一種發(fā)現(xiàn)真理的快樂，是一種精神豐盈的快樂，是一種充滿向上力量的快樂。讀書的最高境界，不是喜歡而是快樂?？鬃诱f“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論語·雍也》），這里有三重境界，就讀書而言，一是知道讀書的好處，再次是具有讀書的愛好，而最高的境界是沉浸于讀書的快樂，并且?guī)肷畹膶嵺`中去。明代于謙《觀書》詩謂：

燈下攤書，朝夕諷誦，久而久之，便浸染了書香的芳菲。書卷宛如深情的老友，浸潤其中，自成風雅；書卷自有一種滌蕩俗鄙、澡雪精神的力量，從而實現(xiàn)心靈的晶瑩和澄明。由己及人，推廣開去，移風易俗，便也會營造一個書香的社會和澄明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