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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來廣州多雨。這雨說下就下,下得昏天暗地,沒完沒了。我住的小區(qū)樓下有片小廣場,地勢低,一下雨就積滿雨水。傍晚,天又下雨了,小廣場成了一片小“池塘”。孩子們站在“岸邊”,歪著小腦袋,張望“池塘”上冒出的大大小小的泡泡,感覺很新奇。 我在檐子下消食散步,一圈一圈的走,順道跟孩子們一起看天上下雨,看“池塘”冒泡。孩子們一驚一乍的,編著各種信以為真的故事,彼此說來說去。看著他們那股天真勁兒,我一下子回到了自己的童年。 我的老家十年九旱,不像南方這樣雨水充沛。大人們整天盼著下雨。春天盼下雨,是播種需要;夏天盼下雨,是莊稼要生長;秋天盼下雨,是因為有些莊稼晚熟,要灌漿。冬天冷,當然不盼下雨了,改成了盼下雪,“瑞雪兆豐年”,這樣來年收成好。孩子也盼著下雨,可以在雨里瘋跑。我記得大人說過一句話,澆澆愛長。意思是,孩子澆點雨水有好處,有助于長身體。看似玩笑話,但我覺得有道理,雨是大自然的饋贈,莊稼需要雨水,土里生的、莊稼院長大的孩子也需要雨水,孩子要跟莊稼一道拔節(jié)抽穗、齊頭并進。這話的另一層意思是:人生在世,要多經(jīng)風雨,接受無形的錘煉、摔打和磨礪,這樣才能在社會立足。 那時,農(nóng)村少有雨傘,淋雨是常事兒。每逢下雨,人們會找一只化肥袋子,把底下封口的一角向里凹進去,跟另一角貼合,再扣到腦袋上,披到身上,這頂拖著長尾巴的“帽子”,就算是雨具了。它的防雨效果雖不及雨傘,但可以遮住頭和后背等關鍵部位,不至于著涼。另外,披上這種雨具,就可以解放雙手,不耽誤干活。下雨天,孩子們披著袋子東奔西跑,鄉(xiāng)親們披著袋子忙前忙后。放眼望去,在廣袤的綠色的田野上,濃濃的雨霧織出了一座城堡,一個個袋子在其中移動,活像一個個小精靈,很是夢幻。我胡思亂想著故鄉(xiāng)的往事。這些事原本安靜的藏在記憶深處,此刻,卻像一幕無聲電影在腦海里放映。電影雖無聲,但那些人和事卻伴隨兒時的微風細雨,清晰、鮮亮、活躍的浮現(xiàn)著。這時,天黑了下來,雨還在下,一片燈火在小池塘里閃映。吃過晚飯的人陸續(xù)下樓消遣。我注意到,有四五位老人,各自帶了一把小凳子,圍坐一起閑聊。讓我驚訝的是,有一位老伯伯帶的是那種竹制的有靠背的小椅子,端坐其上,悠閑自得。這椅子鄉(xiāng)土氣質(zhì)實在太濃郁,不像在廣州城里買的,應該從老家專門帶來的。我從幾位老人身邊走過,有意無意聽到幾句,他們聊的是家鄉(xiāng)的往事,一些零零碎碎的家長里短。在鄉(xiāng)下,老人們喜歡晚飯后不約而同坐一起拉家常。如今,這幾位來自五湖四海的老人,依舊聚在一起,用拗口的普通話、用一種樸素簡單的形式追憶故鄉(xiāng)。聊著聊著,他們就稍停一會兒,眼睛呆呆的望向淅淅瀝瀝的雨,望向那片小“池塘”。我猜測,一定是這“剪不斷”的雨,勾起了無盡的鄉(xiāng)愁。他們的目光看似呆滯,實則飽含萬千風物。風是家鄉(xiāng)的風雨,物是家鄉(xiāng)的景物。此去經(jīng)年,歲月泥沙俱下,他們飽經(jīng)風霜的眼神,似乎容不下高樓大廈,只容得下那些細小的鄉(xiāng)間草木和瑣碎的陳年舊事。這從反復念叨卻津津有味的家長里短,從看似空無一物實則氣象萬千的眼神,從那把鄉(xiāng)村隨處可見但在城里卻稀罕至極的小竹椅子就能看出端倪。 有人說,老年人常是眼前的事記不住,過去的事忘不了。這話聽起來像說老年人的記憶力不好,實則不然。應該講,人到了老年,經(jīng)歷閱歷都已達極致,他們對眼下和未來多已無欲無求,唯有對“過去的事”刻骨銘心。孔圣人說:“ 吾十有五而志于學 ,三十而立 ,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鼻?,從五十歲“知天命”開始,一個人便已有了足夠的經(jīng)驗積累,不再過多指望著靠眼下或未來去“成長”或“進步”了,從這時起,應該活得自如瀟灑,隨心隨性,因為他已經(jīng)洞察了幾十年的滄桑世事,已經(jīng)基本參透了人生的奧妙和真諦,盡管這奧妙和真諦很難同圣人或是哲學家的意見相提并論,但也足夠支撐世俗的套路和平凡的生活了。換句話說,到了五十歲,每個人都形成了一套自己的哲學見解,不再聽命于人了。從這個角度講,老年人更沒必要費勁巴力的記眼前的事了。對于過去的事,凡是記下來的,都是經(jīng)過反復洗禮與沉淀后,才得以儲存在記憶寶庫中的。在其中,故鄉(xiāng),占據(jù)了重要位置。作家丁玲在《抹不去的鄉(xiāng)愁》中寫道,人就是這樣,身邊那么多人,記住的多是小時候的玩伴;每天那么多事,記住的總是那些童年舊事;頓頓那么多好吃的,難忘的卻是小時候母親做過的粗茶淡飯。或許,每個東奔西走的人都是一顆移動的樹,但不論如何移動,移動到何方,這顆樹的根都更習慣更喜歡故鄉(xiāng)的水土?!吧母菑墓枢l(xiāng)的土里生發(fā)出來的,即使行走了萬里,腳尖朝向更遠的遠方,發(fā)絲也總不斷回望故鄉(xiāng)的方向?!边@種感覺,越到老年越強烈,不僅是因為“葉落歸根”,而是因為“根系故土”,根與故土魂牽夢繞。丁玲所寫的那些忘不掉的東西,最接近那條深扎故土之“根”,或者就是“根”的一部分。張愛玲說過一句頗有情趣的思念之語:雨聲潺潺,像住在溪邊,寧愿天天下雨,以為你是因下雨不來。雨絲就是情絲。雨是最能勾起思念的自然景物。雨聲潺潺,思緒萬千。于在外的人而言,這萬千思緒,最易歸結(jié)于那一道抹不去的鄉(xiāng)愁。 此刻,幾位老人,不再聊天了,像孩子一樣看天上下雨看“池塘”冒泡,不同的是,他們一言不發(fā),極其安靜。眼睛是心靈的窗戶,但也不盡然。譬如,對這幾位愛聊故鄉(xiāng)的老人而言,他們看到的是城里的大雨滂沱,內(nèi)心想的很有可能是故鄉(xiāng)的闌珊夜色。而他們的故鄉(xiāng),也正在惦念他們吧,以為他們是“因下雨不來”。而我,每次從幾位老人身旁走過,都忍不住看看那把竹制的小椅子,一來二去的,竟嗅到了家鄉(xiāng)竹林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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