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糾結于千百年來的中國讀書人大約都曾有過：《朱子語類》說到本章云：“古人空手硬不相見。束脩是至不直錢底，羔雁是較直錢底。真宗時，講筵說至此，云：'圣人教人也要錢？’”馮友蘭在《中國哲學史》談到孔子時，刻意把與希臘大哲蘇格拉底作比較，說：“蘇格拉底有教無類，并且不收學費；孔子也是有教無類，但是他曾公開聲明：'只要交了學費，我是沒有不教的。’”

我們無緣回到兩千五百年前去向孔子求證，但就所知道的他老人家的一生修為：少貧也賤，十五志于學，三十而立，多才多藝多能，有工作有地位有名望，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雖未必能每天大魚大肉，但養(yǎng)家餬口應不成問題，收徒講學也不會是為謀求一碗飯吃，其早年所收弟子如顏回、子路、卜商、冉求、仲弓、原憲、伯牛等多是窮學生，沒見有任何收取學費的記錄。當然，學生的吃飯穿衣等生活問題自有其各自的解決辦法，是用不著先生去為他們操持的。誠若要有物質“束脩”奉獻上才肯授徒，他周游列國浪跡天涯時恐怕是沒人會跟隨他了。

有道是真理掌握在少數(shù)人手里。人的賢愚肖不肖自有差別，但天地之間人心不差分毫，善惡美丑是非對錯單憑良知就能有所判斷，無須做太多的考據驗證。

且看該同篇孔子語下還有：“子曰：'不憤不啟，不悱不發(fā)——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边@“舉一反三”是說學生的學習力的?？鬃雍茏⒅貙W生的學習素質，朽木不可雕、糞土之墻不可圬，因此他經常教導學生要注意學與思的關系——“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薄_天目，即用第三只眼看世間。

王陽明一生講學就不論學生貧富，從來就沒向學生提出要“束脩”的。

近來聽宮玉海先生講《論語正要》，說：假若孔子是要學費“束脩”的，哪又何必“自行”呢？別人給送去不行嗎？

顯然，孔子所言“束脩”不是“一束干肉”。

其實，古人早就講明：“束”本指“穿戴裝束”，轉指“檢束”、“約束”?！懊憽蓖靶蕖?，修為也?！笆憽本褪恰凹s束修整”、“束帶修飾”，指初入學或初為宦之時。如：漢桓寬《鹽鐵論·貧富》：“余結發(fā)束修，年十三，幸得宿衛(wèi)，給事輦轂之下?！薄逗鬂h書·延篤傳》：“且吾自束修以來，為人臣不陷于不忠，為人子不陷于不孝?！崩钯t注：“束修，謂束帶修飾?！编嵭ⅲ骸笆?，謂年十五已上?！薄稌x書·儒林傳·虞喜》：“伏見前賢良虞喜天挺貞素，高尚邈世，束修立德，皓首不倦?！奔s束修養(yǎng)。如：《后漢書·胡廣傳》：“廣才略深茂，堪能撥煩，愿以參選，紀綱頹俗，使束修守善，有所勸仰?！比龂?/span>曹操《謝襲費亭侯表》：“臣束修無稱，統(tǒng)御無績?！薄稌x書·夏侯湛傳》：“惟我兄弟姊妹，束修慎行，用不辱于冠帶?！?/span>康有為《大同書》己部第二章：“若后漢之俗，束修激厲，志士相望，亦近于化行俗美矣?！币仓^斂容肅敬。如：《晉書·列女傳·王凝之妻謝氏》：“太守劉柳聞其名，請與談議。道蘊素知柳名，亦不自阻，乃簪髻素褥，坐于帳中。柳束修整帶造于別榻?！钡鹊龋际侵改茏龅阶晕壹s束注意修養(yǎng)的意思。

結合我自己生養(yǎng)孩子的體驗，小孩子到了3周歲時能跑會說才可離開父母的懷抱，按教育需要也可送幼兒園了，但自理能力還是不足，就是到了6周歲剛上一年級時還有大小便不敢隨時報告而出現(xiàn)的問題。由此，我們能知道孔子所說“自行束脩以上”是指那些具備有自我約束能力且愿意追求上進的人。

人多好讀書不求甚解。我是極贊賞宮玉海先生的治學睿智的，他對千百年來有關孔子的“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見《論語·陽貨》）的說法也提出灼見，認為“女子與小人”是“女人與小子”之誤，即言孔子是針對家庭生活的感受，指出作為夫婦的女人一方與小孩子在家庭關系中的相處情性。這個說法也是值得可信的。何況《論語》中常拿“君子”與“小人”說事兒，但那時的“君子”與“小人”名稱絕不是后來的“君子”與“小人”概念。

古籍傳延，錯訛難免，不同版本文字內容有差異，加之俗儒歪解，造成給孔子形象產生許多不良影響的惡劣后果。如《論語·學而》篇中：“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道、富而好禮者也?！焙枚喟姹景芽鬃哟鹱迂暤倪@句話里“貧而樂道”的“道”丟了——既已無“道”，更胡亂解釋，實在背離圣人遠矣！

但愿世人不要再把作為求師儀禮及學費用途的“束脩”與孔子聯(lián)系在一起，但愿世道人心能回歸淳樸自然；大道朝天，大成至圣先師是不會虧待任何善類的。

2022年6月19日志于 宴寮 學虧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