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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年前,1988年北京機場路旁邊的花家地有大片的空地、空田,長著高高的白楊樹。社科研究生院不知為何落到這荒郊野地。那時候,我知道附近地名望京,但一點也看不到京城,那時北京幾乎沒有高樓。 我寄寓在社科研究生院一個朋友處。在這兒住了一個夏天,經(jīng)常在這些生著野草的空地走著,構(gòu)思小說和詩,一心想要離開這兒,卻未曾料到,十七年后的此時此刻,我就坐在這空地上如森林般生長的高樓里,寫這篇文章。而這兒地方真叫望京,而且我發(fā)現(xiàn)真是個眺望整個京城的好地方。 這兒離機場很近,仿佛住在這里是為了走,而不是為了留。在高速公路上看北京,年年,甚至月月都不相同。先有三環(huán),再有四環(huán),四合院胡同漸少,現(xiàn)在我要去圓明園,得從五環(huán)走,最好坐輕軌,快而實惠,不必聽出租司機那犀牙利嘴,說這城市的各種小道消息,評這評那,紅紅黑黑,國際國內(nèi)。 當我在有紅狐的倫敦郊外的家里,寫一個三十年代的英國詩人裘利安的故事,就是那個聲名狼藉的“英國情人”。我回想起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來北京時,好奇地穿過故宮,一口氣爬上景山的激動?!岸嗌俅实墼谶@兒安都,多少寶物埋藏在地底?!濒美驳闹袊槿耍粋€敢愛的美麗的中國女子,讓他看一棵古樹――明朝最后一個皇帝在農(nóng)民革命吞沒北京時吊死的地方。裘利安沒看出這樹和其他樹有什么不同。不過當他們登上景山,四下望去,整個北京一覽無遺,氣派恢弘。 故宮一重重城門,一直到前面的天安門,整齊得像棋盤。整個北京也是個大棋盤,東城西城隔中軸相對。往西北城外,頤和園,萬壽山下水面上,一座座白玉橋,色亮瓦亮的建筑。 我現(xiàn)在住在樹頂上——住在樓房高層,想起裘利安登景山。登高好,登高不僅看得遠,登高還陽光充足,裘利安滿眼是風光。他覺得中國人真懂得生活舒適,連建筑也是追求最美的色彩,花園是最清雅的格局。消夏行宮,故宮,十三陵,萬里長城,一個個云蒸霞蔚,氣勢雄壯。 他甚至覺得,唯有中國皇室會享受,所以比歐洲的皇帝高明:有膽量把建海軍的銀子修頤和園。真是做了好事,不然這個花園就沉沒在海底。不僅是皇室,紫金城周圍那些豪門,一有錢勢,就亭臺樓閣,垂柳依依,水面浮荷,房內(nèi)必然妻妾成群,鶯歌燕舞,想的首先就是怎樣獲得生前的生活樂趣。而他雖然只有一個情人,卻是花樣永遠變化不斷,似乎能變成一系列女人,相比多妻多妾的中國男人,他應(yīng)該滿足。
我用這位主人公的視覺,寫我自己對北京的感覺,因為我實在喜愛北京。 或許是由于離得遙遠,在那個海水環(huán)繞的英倫小島上。別認為我比喻過份,中國大,那兒小,看一眼地圖就明白我說的是事實。我習慣在那兒的隱居生活,也習慣那兒的公共圖書館,清靜的一個個上午,我讀到激情與瘋狂,平靜與控制,明白了這些與寫作的關(guān)系;我讀到撒謊和逃跑,占有和名聲,看出了這些和水的聯(lián)系。那里的房屋都只有二層,圖書館樓就高過附近的一圈房屋,站在樓頂,幾乎整個倫敦的西南部盡收眼底。天藍云淡,陽光在窗子上閃耀,斑斑點點,讓我想起景山上看到的北京。倫敦是個停留在十九世紀的城市,就像八十年代當年的北京。 每次我坐在那古老的地鐵里,所有的歷史記憶,仿佛就與龐德的詩句融入一起。那些易碎濕漉漉的花瓣,那些等待的人,從漆黑的遂道里出發(fā),而電梯就把你送到所想念的人面前。 花家地,在我眼里,就像是北京的象征,在這兒,我遇見我的愛人,我現(xiàn)在還記得他有一次從國外回來,坐著公共汽車到這兒來看我。那是個黃昏,在機場路旁的綠地里,他看我的眼光,熾熱深沉。我從未告訴過他,那晚,《楞言經(jīng)》里的句子是如何牢牢地抓住我的心,一直到今天:“汝愛我心,我憐汝色,以是因緣,經(jīng)百千劫,常在纏縛?!?br> 北京就像我的丈夫,我把自己的心交給了他。每次從國外飛回北京,回到望京住所,打開窗子,滿京都如夜夜燈節(jié)狂歡,光如銀河。此情此景,每次都叫我禁不住感嘆:我飄泊一生,走遍中國,浪跡世界,我還是最愛北京,連那永遠不息的沉沉噪音,連二十一層上都能聞到的汽車廢氣味,都那么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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