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讀本良詩，總能引發(fā)聯(lián)翩浮想，這回也是這樣。

我首先想到的，是本良這些行旅詩，是怎么生產(chǎn)出來的。據(jù)本良《后記》的介紹，他的“第一首行旅詩”寫在1965年，這是大山里的小青年第一次對山外的風景與世界的發(fā)現(xiàn)：“長空明曙色，心似平疇寛”（《赴京途中》）。接著再寫，卻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間，因為家庭出身不允許革命，“無事可做，不得已只好游山逛水”，“乍別囂塵來世外，長空淡蕩雁聲高”（《花溪壩上橋獨步》），是典型的逍遙派的心態(tài)，但也難免有革命的印記：“真情融赤縣，熱血御寒冬”，這時是談不上發(fā)現(xiàn)風景的。真正主動去發(fā)現(xiàn)風景而吟誦為詩，是從1992年夏，全家到湘西新開發(fā)的風景區(qū)張家界去旅行開始，“前此的行旅詩都是在因事外出就便觀覽的情況下寫的，這一次卻是自家正而八經(jīng)的自費旅游”。此番觀景寫詩，就是另一種心境了：“登山為看山，山路入云端。人在天街走，松從世外懸”（《登山》）：景開始入心，人也開始入景了。這只是小試牛刀。到1994年，才有全家“歷時四十三日”的“三人行”，“跨越黔、湘、贛、蘇、浙、滬、徽、粵、津、遼、吉、京、冀、豫、鄂十五省（含直轄市），行程一萬余里，花費一萬多元”。如本良自己所說，“在二十多年前，花一萬多元出去游玩，應該算得上是一次'豪舉’。我和內(nèi)子都是教師，當時兩人每月的工資收入加在一起還不到四百塊，這一萬多元是我們辛辛苦苦'一口一口講出來’'一分一分攢出來的’”。而且一發(fā)不可收拾，以后就有了2002年的河南、山東行，2003年的海南、云南、東北、山東行，2004年的西北行，2007年的川西北行，2010年的西藏行，2011年的內(nèi)蒙行，2012年的山西行，等等。正是這樣的被稱為“與美麗同行”的家庭旅游，產(chǎn)生了本良這一本厚厚的紀游詩集，還有老伴的游記，以及為數(shù)不少的攝影作品?？梢哉f，本良的行旅詩是旅游的產(chǎn)物，是因旅游而生產(chǎn)的。

而旅游業(yè)和文人的文學書寫、藝術（繪畫，攝影）創(chuàng)造的這樣的關聯(lián)，這本身就是一個很有意思的文學、藝術、文化現(xiàn)象。這就引發(fā)了我的專業(yè)聯(lián)想：“1930年代是中國現(xiàn)代旅游業(yè)開始興盛發(fā)展的時代，旅游雜志也應運而生。文人雅士的文學書寫由此進一步與旅游業(yè)建立了關聯(lián)性，也印證了一個以旅游文化為表征之一的消費主義時代的逐漸形成?！逼渲械牡湫痛砭褪怯暨_夫。1933年秋，浙江鐵路局邀請郁達夫乘快車，沿著新開辟的鐵路在浙東遍游，最后寫出游記由浙江鐵路局出版，算是《浙江鐵路導游叢書》的一種，郁達夫的散文名著《屐痕處處》就是這么生產(chǎn)出來的。當時出現(xiàn)的旅游熱催生了游記作家的流行，又反過來給旅游熱推波助瀾。出版界也聞風而動，精心策劃、主動出版旅游書籍，如名噪一時的《黃山攬勝集》《富春江游覽志》等，在游記文字之外，還附錄歷代文人寫的詩詞，并收入大量風景圖片?？梢哉f，“作家游記與政府行為、旅游產(chǎn)業(yè)以及出版?zhèn)髅揭黄鸫呱酥袊F(xiàn)代風景的發(fā)現(xiàn)”（吳曉東：《旅游產(chǎn)業(yè)的興起與中國現(xiàn)代“風景的發(fā)現(xiàn)”》，文收錢理群、吳福輝主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編年史——以文學廣告為中心》（1928——1937）第2 卷，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30年代出現(xiàn)這樣的旅游熱與行旅文學熱，顯然是江浙一帶進入中國社會的現(xiàn)代化進程的一個反應：一方面是旅游成為消費主義生活方式的重要組成部分，另一方面，旅游也是對現(xiàn)代都市病的一種療救，郁達夫為代表的行旅文學即是為滿足這樣的精神需求而產(chǎn)生。

(二)

于是，我們又不能不由此聯(lián)想到90年代以來的中國旅游業(yè)的再度興起：它同樣有著中國全面進入現(xiàn)代化歷程并必然承受現(xiàn)代化后果的社會、經(jīng)濟、文化、心理的背景。本良一家從1992年開始，持續(xù)到今天的旅游生涯，正是從一個家庭的小視角反映了近二十余年中國旅游業(yè)的快速發(fā)展的。如今的旅游業(yè)，已經(jīng)成為政府發(fā)展地方經(jīng)濟、改善民主的主要手段之一，為市場經(jīng)濟提供了巨大商機。旅游也日益成為解決了溫飽問題的城市居民，特別是中產(chǎn)階級的重要消費開支，像本良當年那樣以萬元之資全家出游，如今已經(jīng)成為越來越多的家庭的選擇。這里有一組數(shù)據(jù)：僅今年（2015年）清明小長假的第二天，本良的家鄉(xiāng)貴州全省游客接待量上萬的重點景區(qū)就達25個，其中，百里杜鵑景區(qū)游客達20.48萬人次，黃果樹景區(qū)游客達5.06萬次，自駕車自助游尤為火爆。（《“多彩貴州”旅游產(chǎn)品受熱捧》，載2015年4月6 日《貴州日報》）。

當然，旅游業(yè)的繁榮，不僅是因為有了物質(zhì)基礎與條件，其背后更有精神的需求。手頭正有一份雜志，談到了2015年春節(jié)期間，上海大學一位博士的返鄉(xiāng)筆記在微信圈瘋傳、刷屏，形成了一個媒體——公共事件，因為他所提出的“鄉(xiāng)愁”問題，觸動了許多人。如論者所說，此時的“鄉(xiāng)愁”已經(jīng)不同于傳統(tǒng)的“他鄉(xiāng)——家鄉(xiāng)”二元結(jié)構(gòu)下的產(chǎn)物，而是在“鄉(xiāng)村——城市”二元結(jié)構(gòu)下的產(chǎn)物，這是一種“現(xiàn)代鄉(xiāng)愁”。隨著城市化的快速發(fā)展，城市卻越變越陌生，“我們生活在它粗糙的表皮，在水泥森林中穿梭，在日見膨脹的道路網(wǎng)絡上奔馳，趕路、趕公交、趕地鐵、趕超其他車輛”，卻突然感到?jīng)]有了精神棲息之地：“我們在精神上走到哪里了？自我的家在哪里？”于是，就“熱衷于在假日驅(qū)車數(shù)千公里到風景區(qū)去重新體會'家的溫馨’”。從小居住在城市里的居民如此，連從農(nóng)村來到城市并已經(jīng)立足的“城一代”也產(chǎn)生了“有家歸不去”的危機：不僅與城市化相伴的農(nóng)村的衰落，生態(tài)與人情的全面敗壞，自己也已經(jīng)和故鄉(xiāng)格格不入，只能且把他鄉(xiāng)作故鄉(xiāng)，也加入了旅游的隊伍，借以“曲線回鄉(xiāng)”。這樣，構(gòu)成旅游內(nèi)在動力的“鄉(xiāng)愁”的背后，是對人與人、人與自然、人與自我分裂的焦慮，于是就有了“對過去的眷戀，對自然的向往，想尋找真實自我的渴望”。（參看《南風窗》2015年第8期“我們的精神史”專欄里的文章。）

鄉(xiāng)愁的深處，是對更自由自在的生命存在方式的追尋。在這方面，本良可能是更為自覺的。就像我在讀本良的《守拙齋詩稿》的《斷想》中所說，“對在大自然中行走的興趣，則和人們對人和自然關系的反思，顯然有關。在擺脫了人的自大狂，走出征服自然的誤區(qū)以后。人們終于醒悟到'人在自然中’的意義：這是人的最理想的生存狀態(tài)”。本良在《后記》里說：“一旦走出校門或所在城市，到了無人相識的環(huán)境之中，跟自然山水為鄰，與前代先賢共語，便感到身心俱寬，自由自在?！彼^“寄形無大小，寓興任邇遐”，他的行旅詩也正是“心境適而逸興生的結(jié)果”。

當然，也不能將旅游理想化，詩意化。我們首先必須正視一個基本事實：“在'跟團旅游’中，風景是能被展現(xiàn)和再現(xiàn)的可銷售商品，一種被購買和消費的對象”，“在商品和有力的文化符號的雙重角色中，風景成為拜物教行為的對象”，“作為一個被崇拜的商品，風景是馬克思所說的'社會的象形文字’，是它所隱匿的社會關系的象征。”（參看美國米切爾編：《風景與權(quán)力》，譯林出版社2014年出版）本良的這本詩集里就收有一首很特殊，與全書情調(diào)很不協(xié)調(diào)的《長城行》，書寫的就是商業(yè)化的旅游帶來的煩惱：“如此游樂真叫苦，游人個個神情沮。朝發(fā)夕至一整天，途中花費數(shù)百元。不愿看的偏讓看，要看長城何其難。不到長城非好漢，此來長城真遺憾！車中忽有太息聲，一聲引得眾聲嘆?！边€有旅游中的“拜物教行為”，出現(xiàn)了旅游勝地（例如本良去過的麗江、大理）的中產(chǎn)化和土豪化，以及新的“造城運動”，都讓人感到資本的力量的無所不在：它創(chuàng)造一切，也破壞、污染一切。（參看何蘊琪：《尋找“遠方”，尋找什么？》載《南風窗》2015年第8期）這里又涉及一個“風景與權(quán)力”的關系問題，這是更深層面的風景社會學的理論問題，前文所引《風景與權(quán)力》有更深入的討論，以后有機會再說吧。

(三)

在作了這一番對當下中國旅游業(yè)的宏觀聯(lián)想與考察以后，我們終于可以討論本良行旅詩的特點與啟示了。我以為，最重要的是：本良是怎樣“發(fā)現(xiàn)風景”與“如何表達”的？

我們還是從本良1992年第一次去張家界旅游寫的行旅詩說起。本來，在當時，連張家界的風景都是新發(fā)現(xiàn)的，但本良卻有似曾相識的感覺：“景從摩詰詩中出，人到武陵源中來。”（《張家界山行二首》其二）這就是論者所說的，“對一個詩人而言，觀看風景最明顯的方式還是借鑒前輩詩人的智慧”，“當旅游者為眼前風景所動，不知如何評價的時候”，就常常要通過聯(lián)想，把眼前景納入到前人所描述的圖景中。（英國安德魯斯：《尋找如畫美》，譯林出版社，2014年出版）本良本有很高的古典文學、史學修養(yǎng)，按西方風景美學家的說法，他是屬于“有趣味的人”，“習慣性的比較和聯(lián)想提升了他們對于自然美的體驗”，同時也喚起了他們在想象中“改善”自然的沖動。（參看《尋找如畫美》）。這就是本良所說的，“由來美景待文心”（《黃果樹四絕》其二），他筆下的風景，其實就是自然景象與文心喚起的文化記憶與文學想象的結(jié)合，“既反射展現(xiàn)在自己面前的一切風景，但同時又修改了風景?！保ā秾ふ胰绠嬙姟罚┻@幾乎構(gòu)成了本良行旅詩的最基本的創(chuàng)作模式：如他自己所說，他旅行的目的即在“跟自然山水為鄰，與前代先賢共語”。像他的《游武夷十絕》，可以說是處處、時時與古人相遇：武夷宮前，“低回神仰朱夫子（朱熹），長詠心追陸放翁”（《其八》）；九曲溪上，“昔讀晦翁詩，一心向九曲”（《漂游九曲溪》）；廬山瀑布下，“長吟太白句，仰首向天陔”（《詠黃巖瀑布》）；漫步于廬山花徑，“白傅行吟遺跡在，桃花萬樹待春風（白居易有“山寺桃花始盛開”句）”（《游廬山十二絕》其二）；來到廬山風景絕佳處錦繡谷，又只見“成嶺成峰盡絕姿，眺臨如畫亦如詩”（《游廬山十二絕》其四。蘇軾詩：“橫看成嶺側(cè)成峰”）。可以說，本良的行旅詩所沿襲的正是“山水文人化”的中國游記、紀游詩、山水畫的傳統(tǒng)，他所發(fā)現(xiàn)與表現(xiàn)的“風景”也就有了文化的意味與歷史的積淀，顯示出深厚的人文底蘊，同時也就賦予了風景以意義。如論者所說，“在某種意義上，真實的風景本身并沒有'意義’，意義是人為賦予的，是闡釋出來的?！保▍菚詵|：《旅游產(chǎn)業(yè)的興起與中國現(xiàn)代“風景的發(fā)現(xiàn)”》）

這樣的人的主體對自然風景的深度嵌入，又是多面、豐富的。不僅有歷史文化的聯(lián)想，和前賢的對話，更有童年的記憶：“大袍大袖大衣帶，石井石街石院墻”（《鷓鴣天·辛卯中元九溪行》）；親情的融入：“祖孫三代樂，瀛宇兩眸寬”（《辛卯新春攜孫兒想想三亞玩海八首》其二）；“沙灘日日行三里，自在旅途即是家”（《海南詩二首》其一）；友情的浸潤：“老友重逢游興高，泛舟湖上共逍遙。閑聽欸乃槳輕搖”（《浣溪沙·游紅楓湖》）；地方民族習俗風情的觀賞：“孔明燈起，夜色初濃。老青山，圓月升空。河燈入水，浮彩飄紅。正月光清，燈光亂，水光朦”（《行香子·九溪七月半觀河燈》）；廢弛的山村風景的追尋：“人去遺空巷，庭閑掩敝門。院中殘磨臼，室外棄缸砧。椽檁參差架，墻苔斑駁痕。屯荒愈草盛，屋老倍風侵。叢竹兀然翠，洋槐猶自芬”（《壬辰谷雨后六日七眼灶村十四韻》）。在本良的筆下，不僅是主客體的交融，更有自然風景與人文景觀的交融，自有一種渾厚的風采。

本文作者錢理群先生（前排中）與袁本良先生（前排右一），左一為戴明賢先生，后排中為杜應國先生 李宛 攝

本良的行旅詩中，還有一類沒有那么多的文化意味，更多的保留了在面對自然時的直覺、感悟，或許是更本色狀態(tài)下的自然。本良自己也強調(diào)“初始的觀感”的重要。他說：“余詩每乘興而為，興來則吟，興去即罷。所作多一氣而成，反復修改潤色者少。余意吟詩乃性靈之事，非僅以匠工伎術亹亹而求即可為者；又詩人于景于物于事，初始之觀感及聯(lián)想最為緊要。詩作屢經(jīng)鐫改潤色，用意或愈巧，遣字或愈工，然于詩之靈氣境界則未必有益而無損也?！保ㄒ姟妒刈君S詩稿二集跋》）這里說的是寫詩重在靈氣而不在技巧，卻說出了發(fā)現(xiàn)風景的奧妙，全在人與景相遇那一瞬間的頓悟。像本良行旅詩中我最喜歡的這幾句：“水是醉心綠，天真逼眼藍?！保ā冻跸挠伟脒吷绞捻崱罚八巧街?，山是水之仙。山水如夢幻，我在白云邊。”（《游陽朔》）這是“高處的無人風景”：只有山，水，和我，沒有他人；而“我”又是“對周圍外部的東西沒有關心”的“內(nèi)在的人”，如論者所說，“風景乃是被無視'外部’的人去發(fā)現(xiàn)的”。（吳曉東：《孤獨的人才能真正發(fā)現(xiàn)風景》，《文藝報》2010年第13期）。這是兩個生命（自然的生命與自我的生命）在排除了一切外在的干擾以后，直接面對面的相晤，其實就是本良最喜歡的李白詩的境界：“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钡质怯芯嚯x的，這就是美學家朱光潛先生所說的，“旅行家到一個地方總覺得它美，就因為它還沒有和他的實際生活發(fā)生多少關聯(lián)，對于它還有一種距離?！保ㄖ旃鉂摚骸稄摹熬嚯x說”辯護中國藝術》，收《無言之美》，江蘇文藝出版社）這是心與心的交融，又有諸多層次：先是外在感官的感應（“水是醉心綠，天真逼眼藍”），同時因“醉心”而進入內(nèi)在生命；首先感悟的是山與水的互融（“水是山之神，山是水之仙”），然后是山、水和我的交融（山水入我心，我在山水中），最后就達到了渾然的夢的境界（“山水如夢幻，我在白云邊”）。這就是本良所說的，“山水之樂，在與自然相覯相親，對翫對語，于茲參悟真元化境，此人生之大樂也，舍此復何求哉！”（《守拙齋詩稿二集跋》）我還要補充一句：因為這樣的參悟是有距離的，進入后又能超然而出，化為動情感人的詩句。既參悟人生，又能一吐為快，何其樂也。

這樣的瞬間感應，是很容易聯(lián)想起攝影的。我曾說過，“所謂攝影，本質(zhì)上是人與自然發(fā)生心靈感應的那一瞬間的一個定格，是所謂'瞬間永恒’。它所表達的是一種直覺的、本能的感應，又有極強的直觀性，也就保留了原生形態(tài)的豐富性與難以言說性，這正是語言文字達不到的。攝影所傳達的是人與自然的一種緣分；攝影者經(jīng)常為抓不住稍縱即逝的瞬間感到遺憾，這實際上是意味著失去了（或者本來就沒有）緣分”（《旅加日記》，收《那里有一方心靈的凈土》，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8年出版）。我因此只用攝影來表達自己與大自然的緣分，甚至不無偏激地認為，這樣的緣分一落為文字，就變味了。這自然是不足為據(jù)的，這樣的瞬間感應的鏡頭感是可以同樣存留在詩里的。本良的詩里就有不少這樣的佳作，他發(fā)現(xiàn)的風景，在某種程度上是可以稱為“鏡框風景”的。這就說到了也是我很喜歡的本良的《西藏行》：“連峰屈繞逐層高，天路盤旋上九霄。澄碧一灣忽入眼，清空疑是夢中遙?！保ā镀涫弧罚坝慕^境中最自如，蜿蜒奇幻綠珊瑚。流瀅澄滟銀峰裹，圣潔恍開天地初?！保ā镀涫罚吧磉咜t鳥掠翩翩，水面鳧禽往復還，廓落湖山天宇凈，澄心靜慮詠懷寬?！保ā镀湄テ摺罚┻@里每首詩都是瞬間感應留下的絕妙的構(gòu)圖，全都是線條與色彩的完美融合，神景與圣心的天然合一（本良說：“高原神湖，令人生圣潔肅穆之感。流連于此，頓消俗慮”），卻又稍縱即逝，用文字定格下來，可謂“如畫的風景”。

而每一個瞬間所留下的只是風景的某一個側(cè)面，是所謂特定的風景；如果要獲得總體效果，就需要變換視角，不斷地觀看、感悟、描繪同一風景，最后得到的就是一個綜合景色。這也是本良常用的與風景結(jié)緣的方式。我在讀《守拙齋詩稿》的《斷想》里，曾專門談及本良的“花溪詩”，那是在生命不同時期，不同處境與心境下，與花溪風景相遇的記錄，是一幅幅流動的花溪圖。現(xiàn)在又吸引我的，是本良與黃果樹的一次次結(jié)緣。第一次將黃果樹入詩是1986年：“倏爾千尋來絕頂，訇然萬丈下深潭”（《黃果樹瀑布水簾洞》），充滿了初識的新奇與驚喜。以后就有了不同情境下的一個個瞬間：或在盛夏觀外景，“裂石崩崖下九陔，挾云裹霧進山隈。犀牛灘涌千堆雪，白水河傾萬壑雷”（《盛夏游黃果樹大瀑布》），顯然被其雄偉的氣勢所震撼；或深入水簾洞里往外看，“迷茫遠景樓臺外，綽約游人水幕中”（《夏日游黃果樹瀑布》），這就另具一種迷茫之美了；或在月下看夜景，“許是天仙新入浴，瓊崖高掛白紗裙”，“百丈晶簾終不卷，玉鉤空自掛深穹”（《黃果樹燈光夜景二絕》其一，其二），如此安謐、圣潔的黃果樹恐是一般游客所難以窺見的；或是和學界諸詩家同游，風景里就有了他人了：“莫謂夜郎荒瘴地，此中山水最精神”，“臨虛放膽一聲嘯，吐盡心中半世塵”（《黃果樹四絕》其三，其四），這就有了由自然景引發(fā)的人生感慨了。因此，當本良決定要對黃果樹作全面描述，就必然要通過廣泛的聯(lián)想，引入大量的歷史文化內(nèi)容：“騰挪一如醉素書，瀟灑渾若大癡圖。醉書癡圖或不似，霞客子尹游觀留錦字：搗煉飛空鷺群翻，驚起天馬與水仙。山水自待詩人占，最惜謫仙中道返；懸想長流到夜郎，此景彼詩兩增光?！保ā饵S果樹瀑布歌》）真的是山水全讓詩人、書家、文人占盡，那又是怎樣的大家啊，黃果樹因此而大增異彩了，這是典型的山水人文化，另一面說，又何嘗不是文人的山水化：確確實實是“此景彼人兩增光”。不可忘，還有一人在旁邊擊掌欣賞：本良先生是也。興酣之時，本良又“觀瀑有吟”：“上篇直露下篇藏，意逸興酣勢激揚。誰執(zhí)倚天蘸海筆，書成絕壁大文章？”（《黃果樹觀瀑有吟》）這“上篇直露下篇藏”的“大文章”，是可以借用來描述本良的黃果樹詩，以至他的行旅詩的：這又是景與詩的相得益彰。

為獲得綜合景色的整體效果，本良又自創(chuàng)“旅程組詩”的體式，并在《后記》里有如下說明：其組合以絕句為多，如西藏行二十絕，內(nèi)蒙行四十絕，西北行六十四絕等；間有律詩組合，如環(huán)游西湖之十八律。以組詩紀游程，“移步換景，次第而為”。分則視界集中，易于“表現(xiàn)不同地點不同景物的特點”；合則能瞻前顧后，“集中起來體現(xiàn)一次游程的概況”。即以《西北紀游六十四絕》為例，真是看不盡的一路風光，且不論應接不暇的人文景觀，單就自然風景就令人目眩神迷：“如濤崇嶺連幽壑，筆架三峰入窈冥”（賀蘭山東麓風景區(qū)）（《其二十二》），“河灣落日波光渺，綠野金沙一望收”（銀川黃河金水風景區(qū)）（《其二十三》），“天賜飛禽澄澈境，人來對此也翩翩”（青海湖鳥島）（《其三十六》），“高崖危聳走山羊，谷地坡疇綠間黃”（西寧赴甘肅途中）（《其三十九》），“瀚瀚前程戈壁灘，皚皚山脊耀銀鞍。時疾時速近還遠，奮鬣揚蹄向玉關”（河西走廊）（《其四十七》），“滾滾黃塵天地間，雄關聳峙對祁連”（嘉峪關）（《其四十九》），“地邊一線瑩瑩色，海景朦朧幻化中”（戈壁灘）（《其五十二》），“丘脊熔金夕照斜，駱駝背上看流沙”（鳴沙山）（《其五十四》），“茫茫戈壁駝鈴杳，幾樹胡楊天地間”（玉門關）（《其五十七》），“信是火洲火焰山，赤崖如火照紅天”（火焰山）（《其六十》）?？梢韵胂螅@是一幅西北圖的長卷，人行走于其間，得以依次一一展現(xiàn)；而這些被觀照的風景，又反作用于人自身的情感、心靈，審美，甚至主體精神結(jié)構(gòu)，這就是本良所謂“豁目洗心，契悟天然妙明之諦”。

本良有詩云：“老來脫網(wǎng)塵，拂衣無田里。要在歸本心，未必延壽紀。乘快即出游，以時作興止?！蔽易羁粗氐?，就是這“歸本心”三個字。先要有心的解放，方能以心觀景、契景，最后還要回歸本心，達到景與心的融合與升華：這其實就是“旅游——發(fā)現(xiàn)風景”的真義所在。如果能如本良這樣，轉(zhuǎn)化為詩，那于己于人（我們讀者）都是一件快事，善哉，善哉。

2015年4月28——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