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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讀到第七十七回,回目標題是“俏丫鬟抱屈夭風流,美優(yōu)伶斬情歸水月”。上半回這個“抱屈夭風流”的“俏丫鬟”就是晴雯。因為晴雯這個人物歷來都被認為是《紅樓夢》中較為重要的人物,所以,我們也需要專門用一篇短文來說說她。
(晴雯) 晴雯在“又副釵”里非常重要,歷來都說是“襲為釵副,晴為黛影”,認為她是林黛玉重要的替身之一(黛玉有很多替身),第五回寶玉在太虛幻境看的第一個“又副冊”判詞,就是晴雯的判詞:
實際上,這個判詞,足以概括晴雯的人物特色,她就是這樣一個人。 我深信“霽月難逢。彩云易散”是作者對晴雯這樣的女子是平生難遇的惋惜,而“心比天高,身為下賤”,是晴雯無法擺脫自身命運的嘆息?!帮L流靈巧招人怨”是她的容貌、性格特色以及她人生失敗的根源。
(晴雯之死) 實際上,七十四回,當王夫人把晴雯叫到跟前一番嚴厲的盤問之后,晴雯已經(jīng)預見了自己的未來,她因此被徹底嚇壞了,盡管她用快速的臨場反應,擋去了王夫人有可能立即到來的責難(比如說自己不是貼身服侍寶玉的人,比如說自己是老太太的人等),但她終歸意識到風雨將至,她開始擔心自己的未來,所以,自盤問之后,晴雯就病了,這個病,是“嚇”出來的,它不是病補雀金裘的身體之病,而是對即將到來的未來深切擔憂的“心病”。 “心病”無醫(yī)可治,所以,第七十五、七十六回中秋聚會,湘云和黛玉聯(lián)句時,寶玉不在場,因為“寶玉近因晴雯病勢甚重,諸務無心”,注意,這里用了“甚重”兩字,足見晴雯之病,已經(jīng)到了非常嚴重的程度。 所以,到七十七這一回,
病況兇險,絲毫也不突兀,晴雯在擔憂之下病勢沉重,再自然不過,她的悲慘與她之前在寶玉這里享受到的寵愛成正比,她享受了多深沉的溺愛,就得承受多深重的災難。 她是被架起來拉去的,并不是自己走出去的,相比之下,她比司棋的結局慘多了(但都是“慘”)。 寶玉寵愛她,是因為她“霽月難逢”,因為她“風流靈巧”,她這樣美貌、直爽、干練、貼心,又精于女紅的丫鬟實在難得,她承受這樣的災難,是因為她“身為下賤”,在等級森嚴的舊家庭里,她的命運是不可能由自己作主的,因為她是沒有自由,不具備人權的。 我們可以在巴金先生的小說《家》中丫鬟鳴鳳身上找到晴雯的影子,但晴雯的人物形象更為鮮明。 晴雯有“副小姐”的地位,甚至她在老太太的安排下,她自己也有了“準姨娘”的自覺,所以她獲得了對墜兒等低等丫鬟的生殺之權(這無可厚非,她就是有這樣的權利,就像王夫人對她有生殺大權一樣),又因為寶玉素來對她的寵愛,所以她又有了“撕扇”的任性。 又或者,她在寶玉處獲得的獨一份的寵愛,正是因為她并沒有與寶玉發(fā)生肉體上的關系,才導致寶玉對她另眼相看,而這種明確的“界線感”,使得寶玉更加寵愛她(得不到的才是最可珍愛的),這當然也使她留下了最大的遺憾。 但晴雯的堅守沒有換來好的結果,直到最終香消玉殞,她仍抱著自己的單純不放,這種單純使她因為寶玉的過分寵愛而忽略了對自己未來的經(jīng)營(這與黛玉不同,黛玉是知道未來需要經(jīng)營,但卻無力經(jīng)營),這是晴雯的無知,也是她“身為下賤”的屬性之一。
(晴雯撕扇) 當她撕扇子時,她順手撕掉了麝月的扇子,麝月可能不看重扇子,卻一定會在意她在寶玉眼中的地位,由此,也必然在其他人面前“毀謗”她(麝月通常被認為是王夫人的人);當她不斷提及別的丫鬟與寶玉肉體上的親昵時,在別的丫鬟面前掐尖要強,別的丫鬟可能嘴上不說,心中對她的“毀謗”也是自然而然的;當她不斷直爽地與老奶奶老婆婆們對抗時,她依仗的是寶玉的寵愛,卻不明白這些老奶奶老婆婆隨時都會在王夫人等當家人跟前“毀謗”她。 這些“毀謗”決定了她的未來,也要了她的性命。所謂“壽夭多因毀謗生”。 “單純、直爽”固然是優(yōu)點,但同時也是缺點;“純潔”當然是美德,但也會“過潔世同嫌”。她生在人際關系復雜的現(xiàn)實生活中,而且是大觀園人際關系的“風口浪尖”之處——“怡紅院”——之中,卻絲毫沒有思考和經(jīng)營自己的人際關系。相比之下,襲人已經(jīng)掙到了姨娘的部分待遇,那么,麝月呢,秋紋呢(如果茜雪不被趕走,也是一樣的)?這些人,既是玩伴,同時也是潛在的“對手”??!
(寶玉和他的大丫鬟) 晴雯單純地認為只要寶玉珍愛她,自己未來的日子就不用擔憂,當她明白“有人暗算了他”時,她立即發(fā)現(xiàn),寶玉并不能最終決定她的未來,所以,她病了,一日重似一日,直到“水米不曾沾牙”,直到被架出怡紅院,架出大觀園……只能在多渾蟲家里“在外間房內爬著?!?/p> 晴雯與香菱相似,都是“不記得家鄉(xiāng)父母”的可憐之人。但晴雯有一個好處:顧念舊情,當她被賴大買下,并最終被賈母相中獲得好的生活環(huán)境之后,她懂得分潤給自己的親人,就是她唯一的姑舅哥哥多渾蟲(吳貴),所以說晴雯是“千伶百俐,嘴尖性大,卻倒還不忘舊”,于是,她獲得了一個被逐出之后的“臨時”安身之所,也是她的喪命之所,也有了最終于寶玉的“訣別”一面。 讀寶玉與晴雯訣別這段文字,常常讓人落淚。從寶玉侍奉晴雯喝茶,從他把有“油膻之氣”且“略有茶意而已”的茶遞給晴雯,到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氣都灌下去了”,到晴雯自知命不久長,說“有什么可說的!不過挨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我已知橫豎不過三五日的光景,就好回去了”,再到剪下指甲,脫下內衣與寶玉交換,再說“回去他們看見了要問,不必撒謊,就說是我的。既擔了虛名,越性如此,也不過這樣了?!边@里包含的委屈與不甘,怎能不讓人動容。
(寶玉與晴雯訣別) 偏偏有評論家(比如歐麗娟)認為此處寶玉與晴雯的交往“涉淫”,是“私相授受”,是之前有淫邪的念頭,才會有這樣的動作,因此需要批判。 假道學! 我是無論如何都不贊成這樣的評論的,抱屈就是抱屈,我們不用再去深挖思想根源,再去“誅心”!我就是單純地認為晴雯抱屈,并且贊成她這樣做,認為她直爽,有擔當,敢想敢做!是真性情,寶玉愛不愛她,放在一邊,她是愛寶玉的,并且,她此時已知大限將至,這也是她放下所有的負擔之后的、最終的倔強! 沒有多久,晴雯就夭折了(她是未成年的,實際上,寶玉也是未成年的)。
(歐麗娟和她的《大觀紅樓》) 倒是歐麗娟對晴雯的性格總結,基本上是準確的:
在這樣的性格特質下,晴雯的人生早已定型,因為“性格決定命運”,但晴雯之所以有這樣的結局,最終仍然是因為她是個“身為下賤”的人,這四個字,是她最準確的人生考語,在那個時代,人是不平等的! 人怎么可能是平等的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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