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年間，有一位老者劉德住在河西鎮(zhèn)上，這鎮(zhèn)在運河旁，距離京城二百余里，出京入京都要從這里經(jīng)過，所以終日車馬舟楫不絕，地方不大，卻很繁華。

劉德夫妻兩口子六十有余，卻沒有一男半女，也沒兄弟。自己倒是有幾間房屋，數(shù)十畝地，門首又開個小酒館兒，日子過得也算是年年有余。劉公心腸火熱，樂善好施，遇見缺錢的，吃了他酒也不是十分計較，結(jié)賬時有人多算了銀錢，劉公也會如數(shù)退還，絕不肯多收。因為做人公平厚道，人們都很敬佩，尊為長者。

有一年正值隆冬天氣，朔風(fēng)吹，烏云亂，一場大雪紛紛揚揚飄了下來?？腿瞬欢啵瑒⒐艘粔鼐?，老倆口自顧吃起來，劉公吃的身子暖和了，站起來看雪，望見遠遠一人背著包裹，帶著一個小廝冒雪走來，那人腳下一滑，在雪地里摔倒，小廝趕緊去扶，兩個人又一起摔倒，好不容易掙扎起來，到了跟前，劉公仔細一看，那人卻是個六十來歲的老者，穿著麻鞋布衣，衣衫襤褸。小廝倒是生的很清秀，腳下一雙小布靴子。

那老者抖了抖身上的雪，開口道：“孩子，風(fēng)雪太大，天氣寒冷，咱們在這家酒館歇息歇息，暖暖身子再走。”兩人進來坐下，劉公趕緊暖了一壺酒，切了一盤牛肉，兩碟小菜。那小廝給老者斟滿酒，雙手捧給老者，然后自己倒了半杯。劉公見這小廝有禮數(shù)，便問道：“這位是令郎嗎？多大歲數(shù)？”老者回答：“正是，今年一十二歲?！眲⒐謫柕溃骸翱凸僮鹦眨@是要往哪里去？非要在風(fēng)雪天趕路？”那老者答道：“老漢方勇，原來是京師龍虎衛(wèi)士，原籍山東濟寧，本來要回去討取軍莊盤纏，不想下起雪來。不知主人家尊姓？”劉公報了姓名，問道：“濟寧遙遠，怎么不尋找個腳力，老人家受這般苦?！狈接驴嘈Φ溃骸袄蠞h是個窮軍士，雇不起腳力，只好自己慢慢走?！?/p>

劉公看見他一直用小菜下酒，牛肉一口不動，以為是奉齋的，問了卻又不是，老漢道：“實不相瞞，身邊盤纏短少，吃點小菜，還恐路上盤纏不夠，吃了大菜，到不了家就身無分文了。”劉公心中慘然，便道：“這大風(fēng)雪，腹內(nèi)有些酒肉，還可以擋擋風(fēng)寒，你只管用，我不收你銀子就是了?！崩宪姴恍?，道：“主人家休要取笑，那里有吃了東西，不算賬的道理？”劉公道：“不滿長官說，這里比別家不同，過路的軍官偶然短缺銀子的，在下就不收，長官既然沒有盤纏，就算我請你好了?！崩宪娨娝f的真話，客氣道：“多些主人家厚意，無功不受祿，老漢要是再轉(zhuǎn)來這里，一定奉上銀子?！眲⒐值溃骸八暮Ｖ畠?nèi)皆兄弟，這些小小東西，不值什么，不需客氣?！崩蠞h這才動箸。劉公又盛了兩大碗米飯，一老一小正在饑餓，感激不盡。

兩人吃完，老軍取出來銀子結(jié)賬，劉公說道：“剛才說的清楚，算是請你的，省些錢，到前面路上再用不遲?！崩宪娗Ф魅f謝，背上包裹辭別起身。

到了門外一看，那雪下的正緊，對面不見人影，寒風(fēng)一吹，倒退了幾步。那小廝道：“爹，這樣大風(fēng)雪，怎么能走？”老軍嘆口氣，說只好到前路找個店歇宿。那小廝眼中流下淚來，不想走。劉公看著不忍，說道：“長官，這么大風(fēng)雪，何苦受罪，我這里床鋪應(yīng)有盡有，何不就此安歇，天晴了再上路不遲?！崩宪娧缘溃骸叭绱俗詈茫皇谴驍嚵?，心里過意不去?！眲⒐麄儾灰蜌?，快快進來，然后劉公就去安排了一間房，安頓妥當(dāng)。

劉公關(guān)好大門，喊一老一少過來烤火，老軍此時話多起來，問劉公：'’主人家老夫妻兩位照顧這酒館，子女們是另居別處嗎？”劉公說自己六十多了，并無子嗣，本想著過繼一個，老了也好有個依靠，又沒有合適的，只能老兩口湊合著過了。說了一番閑話，各自回屋休息。

老軍對兒子說：“今天遇見這樣好人，若沒有他，恐怕早凍死了，明天不管天晴還是下雪，早點走吧，總打擾人家，心里不安?！眱鹤哟鸬溃骸暗f的是?！?/p>

第二天，卻不想老軍受了風(fēng)寒，一病不起，劉公趕緊給燒了熱湯，問寒問暖，老軍勉強吃了些飯，心里過意不去，不知道該怎么報答主人家。老軍發(fā)汗不出，劉公又給拿了厚棉被給老軍蓋好，又說道：“這寒氣太重，不好發(fā)汗，需要找個醫(yī)生看看才好?！毙P道：“公公，身上沒有錢，怎么找醫(yī)生？”劉公說不要擔(dān)心，有我在?！毙P聽說，叩頭道：“多謝公公救我父親，今生若不能報答，來生也要做犬馬報恩。”

醫(yī)生來看過之后，說道：“這個雙感風(fēng)寒，風(fēng)邪已深，沒法救治了。用藥也是白用?！毙P哭倒在地，哀求醫(yī)生道：“先生可憐我父子是個異鄉(xiāng)人，救我父親一命，絕不忘恩！”醫(yī)生扶起小廝道：“不是我不肯救，這個病已經(jīng)坐實，沒有辦法了。”劉公也來勸說，讓醫(yī)生大了膽下藥去醫(yī)，或許命不該絕，萬一能好，要是不好，也不會怨醫(yī)生。最后醫(yī)生給開了發(fā)汗藥，說道：“若是發(fā)了汗，還有生機，我再來用藥。若是無汗，就不用再去找我了?！?/p>

劉公老兩口親自給煎好藥，服侍老軍吃了，最后汗也沒出，再喊醫(yī)生，醫(yī)生也不來了。過了幾日，老軍嗚呼哀哉，撒手去了。

可憐小廝哭的悲悲切切，劉公夫婦也跟著落淚，安慰小廝不要哭壞身子。小廝跪倒在地，說自己前年母親去世，未能入土，打算與父親回歸原籍，求取些錢財來殯葬，不想遇大雪路途艱辛，有幸遇恩人賜飯留宿，卻不料父親又去世，恩人延醫(yī)用藥，日夜看護，勝似骨肉，如今缺少錢鈔，喪葬難辦，請恩人借數(shù)尺之土，安葬父親，小子愿終身為奴，以報大恩。劉公趕緊扶起小廝，說道：“小官人不要憂慮，喪葬之事我來安排，報恩的話休要再提，做這些我是心甘情愿，那里要你報償！”當(dāng)下取了銀子，找人買辦棺木，安頓收拾入殮，又備了供果祭奠，焚化紙錢，葬好之后，又立個墓碑，上寫道：龍虎軍士方勇之墓。

那小廝年紀(jì)幼小，不能回鄉(xiāng)，兼之家里已無親人，表示愿意為奴服侍劉公老兩口，老兩口大喜，說道：“哪有奴仆之理，今后當(dāng)以父子相稱?！毙P當(dāng)即叩拜了爹媽，愿意改姓劉，也不忘本姓，叫個劉方。

過了兩年，秋天里運河暴漲，一艘船被風(fēng)浪打壞，一船人淹死不少，后來風(fēng)吹大船靠近岸邊，岸邊的人用撓鉤勾住大船，才救了十多人下來。

有一少年，年紀(jì)不到二十，身上被撓鉤弄傷好幾處，走不動，緊緊抱著一只竹箱坐在地上。劉方看見，觸景生情，想起自己落難時節(jié)，急忙回家報知劉公，想要幫助這個年輕人，劉公道：“正當(dāng)如此，我與你同去?！备缸佣说搅税哆?，許多人圍著看那少年，劉公分開眾人，說道：“小官人，我扶你到家里歇息?！鄙倌挈c點頭，劉公扶著少年，劉方馱著竹箱，一起回了劉家。眾人議論紛紛，有的贊嘆劉公樂善好施，有的卻譏嘲莫不是看中了少年箱子里面的物事。

到家之后，互道了姓名。原來這少年叫劉奇，山東人，二年前隨父在京里三考，不幸趕上瘟疫，父母都去世了，沒有辦法安葬，只好火化。又指著竹箱說，想把骸骨送還故鄉(xiāng)，誰知遭此大難?，F(xiàn)在行李都丟了，一無所有，沒法報答恩公大恩。劉公說道：“這是老漢的本念，說什么報答的話?！蹦莿⑵鏈匚臓栄牛瑒⒐驄D很是喜歡，早晚好酒好食招待，劉奇心里不安，想著早日離去，又因為鉤傷潰爛不能行走，只好住下。

劉奇劉方年齡差不多，經(jīng)歷相似，很能說的來，像是親兄弟般親近。后來劉奇就教劉方讀書，不想這劉方聰明絕頂，一教就會。數(shù)月間，劉方居然也是經(jīng)書詞翰，無不精通。

住了將近半年，兩個少年和劉公劉婆相親相愛，勝似一家人。劉奇能走路之后，提出要把父母骸骨送回故鄉(xiāng)，劉公給打理好行李盤纏，又把自己家的一頭毛驢讓他騎上，劉奇感動的眼淚稀里嘩啦，灑淚而別。

劉奇到了故鄉(xiāng)，才知道去年這里黃河泛濫，村子都找不到了，找個旅店住了將近一月，連個親戚都沒有找到，看看銀子不多了，劉奇決定再回到劉公那里，在那里埋了父母骸骨，自己還能找到個依傍。于是算清了店錢，星夜趕來。

劉奇到了家，劉公劉婆歡喜不禁，劉公幫著劉奇安葬了父母。劉奇請劉公劉婆上座，拜為父子。從此劉氏兄弟二人幫襯，齊心協(xié)力，家業(yè)漸漸興隆，整個鎮(zhèn)子的人都羨慕劉公劉婆好福氣，無子而有子，一家人其樂融融。

又過了幾年，父子正安居樂業(yè)，不想劉公劉婆年紀(jì)老了，患起病來，二子日夜服侍，卻終于醫(yī)藥無功，夫妻相繼而亡。二子號呼痛哭，就像對待親生父母一樣對待劉公劉婆，生前死后都是如此。二人好好安葬了劉公劉婆，墳?zāi)购蛣⑵鎰⒎礁赣H的墳?zāi)棺笥蚁噜彙?/p>

自從劉公去世，劉奇劉方感情越來越好，兩人同眠同食，又商量著開了一家布店，生意越來越好，雇了兩個小廝，家業(yè)比劉公在世時又大了數(shù)倍。

鎮(zhèn)上的幾個富裕之家，紛紛來提媒，劉奇很愿意讓人做媒，劉方卻不肯，說道：“我們兄弟向來友愛，何等安樂，萬一娶個不好的反而成了累贅，還是不娶為好?！眲⑵嬗么蟮览韥韯駝⒎?，劉方只是支吾敷衍，不肯答應(yīng)，劉奇又不好意思獨自娶妻。有人私下里嚼舌根，說劉方先來，所以不想讓劉奇先娶，所以假意推脫。劉奇將信將疑，后來正好有一門親事適合劉方，劉奇差媒人上心好好勸說劉方，說能成時必有重謝。結(jié)果劉方一口回絕，劉奇這才相信劉方不肯娶妻是真心，不是假意。

一日，劉奇見梁間燕子做窩兒，在壁上題詩一首試探劉方：

做窩兒燕，雙雙雄，朝暮銜泥辛苦同。若不尋雌繼殼卵，巢成畢竟還是空。

劉芳看見，笑著念了兩邊，也寫詩一首：

做窩兒燕，雙雙飛，天設(shè)雌雄事久期。雌兮得雄愿已足，雄兮將雌胡不知？

劉奇看了大驚道：“詞中之意，我弟原來是個女子，難怪她這樣嬌弱，細聲細氣，睡覺不脫內(nèi)衣，甚至襪子都不肯脫。”

晚上兩人對飲，劉奇怎么看劉方怎么像女子，奇怪以前怎么毫不疑心。酒至半酣，劉奇忍不住道：“原來賢弟果真是女子！”劉方羞得滿臉通紅，不知道說什么好。劉奇又道：“你我情同骨肉，何必避諱？但不知當(dāng)年賢弟為何女扮男裝？”劉方道：“那時候母喪，隨父親還鄉(xiāng)，途中不便，所以扮做男裝。后來劉公去世，覺得家業(yè)正在發(fā)展，恐怕兄弟人單力薄，所以沒有說明來歷，現(xiàn)在卻不得不說了?！?/p>

兩人本來相親相愛數(shù)年，把話說透，都沒有疑義，劉奇請高鄰為媒，擇了吉日，祭告了父母并劉公劉婆，然后花燭成親，大宴鄉(xiāng)親，一時轟動了整個鎮(zhèn)子。兩口子舉案齊眉，相敬如賓，人人談?wù)?，無不稱羨，傳為美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