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簡介

唐不遇，1980年生，粵東客家人，現(xiàn)居珠海。著有《我尋找一切貌似鳥的東西》等詩集四部，以及長詩《結(jié)繩紀》。

骨笛

我發(fā)明了一種樂器，它將代替我

去召喚靈魂。

它將讓令人恐懼的事情變得美好。

在這堆新鮮的骨頭中，

我仔細挑選出一根，

在變得緩慢的溪水中洗凈，

把肉剔刮干凈，

鋸掉骨節(jié)，除去骨髓，

再均勻地鉆上七個小孔。

我端詳著它。放到嘴唇邊試試。

一種從未被聽見的聲音

好像被放大的呼吸聲

令大地失神了片刻，

讓別的骨頭顫抖地發(fā)出磷光。

一根繩索趁機掙脫自己，逃向天空。

而我走進一片樂于死去的樹林。

我把笛子放在一塊石頭上，

讓風繼續(xù)吹奏。

我憑聲音就知道

它越來越光滑，通透，

從孤獨的內(nèi)部就可以誕生光：

夜色中，那些笛孔就像七顆星星，

貓頭鷹在樹上緊緊地

盯著它們，再也無法入睡。

月亮

我們圍著火和灰燼，

影子在地上起舞。

那隨時破滅的月亮

像一只氣泡飄飛。

黑暗中，死亡嗡嗡叫著

叮了我們一口。

我們的皮膚隆起

一塊紅色的小墓碑。

在人世，每增加一盞燈

都使黑暗更痛苦。

野花

我們?nèi)俗谀抢?/span>

坐了很久。我們四下望

是無盡的青山。

我們向上看，是孤單的天空。

我們往下瞧

是躺著做夢的人。

一只鳥在墳前輕輕啄著

似乎在叩拜，

又突然飛起——

仿佛驚魂未定的記憶。

夕陽像鼓圓了身子的蟋蟀

蹦進草叢。

我輕輕踩著一行荒蕪的詩

來到墓碑前。

你們在背后喊我。

兩個幽暗的詞。

一個被刻得如此之深的

名字，這個名字正被呼喊。

記憶

我像村東頭的那個石匠

握著尖銳的鑿子，揮舞著錘子

默念著你的名字

想從石頭里鑿出靈魂。

葬禮聚餐后

一只鳥啄著一根

丟棄在地的白骨

想從骨頭里啄出肉。

黃昏，多么堅硬的虛空！

你的名字

依然不斷迸濺出碎片。

饑餓的落日

依然沒有站穩(wěn)

張開黑色的翅膀平衡身體。

骨頭

黃昏的鞋子東一只西一只，

被脫在黑夜的床前。

門虛掩著，輕輕一推就開了，

一對歡樂而疲倦的舞伴。

青草從他們的腳印長出，

保持著優(yōu)美的舞姿。

從泥土中可以聽見

蚯蚓那斷成兩截的音樂——

噓，別驚動他們。鑰匙躺在草叢里

被狗舔得干干凈凈

——晚上，它能憑借磷光

找到那黑暗的鎖孔。

辨認

鳥辨認著墓碑上的字跡

把它們唱出來，

而不是說出來。

野草辨認著荒無人跡的路

向天邊低低飛去。

蟒蛇般的黑藤

穿過巖石，在墳上游走。

它認出了你，

變成一把藤椅，邀請你坐下。

挽歌

每年的這個時候，

有人來看望你——

草的筆跡潦草，

一篇生來為了被燒掉的

悼詞。

巖石上的花開得很慢，

仿佛永恒

就是一種慢。

清明

雨中的山路就像一條響尾蛇，

每一個腳步聲都滲出毒液。

穿過荊棘叢，我的舌頭

縮小成一根黝黑的刺，

接著又腫脹成一朵紅色的花。

我們用鐮刀替青山梳理著濕漉漉的長發(fā)。

我把指尖伸向天空，仿佛感覺到

神的頭皮發(fā)癢。

云的分身術(shù)令人暈眩。

沒有一只麻雀對我說話。

等候

我使勁拔草，山突然變

矮了。我捧起黃土，

它被洞穴吸走，

就像風吹走爐中的香灰。

我順著泥濘的腳印走去，

雨已經(jīng)下了很久。

天空中，

幾只眼睛找不到臉。

途中，在簡陋的雨棚下

有許多人在避雨，

我擠到他們中間，

而他們仿佛在等我。

我一定還活著，否則不會痛苦地

感覺到：我已死去很久。

火焰

雨從田野一直下到城市，

死亡追隨著雨滴。

我不會把窗關(guān)上。我看見

靈魂，潮濕的木地板

微微翹起?，F(xiàn)在

雨停了。流星在窗玻璃上。

我和死者交換世界

像一朵花回到幽暗的莖中。

他們永遠不會復(fù)活，

但會熱烈地擁抱我，

用另一種語言

向我飄飛的血液致敬。

送葬

返回時，雨停了。葉子更綠了。

陽光更明亮、更溫暖了。

經(jīng)歷了一場痛哭，天更藍了。

流水更像清澈的樂器了。

鳥兒更像山林的主人了。

每個人都像復(fù)活的死者，

腳印正遠離那堆新鮮的泥土。

每個人都長出了新的雙手

在泥濘的道路中收攏亮錚錚的骨頭。

黃蝴蝶

泥土般松軟的椅子。

打著呼嚕的鼻尖。

筆落下，潮濕地呼吸

把一首動了小手術(shù)的詩

喚醒。窗外

大地用整整一個下午

懷上一條河流。

而一條小蟲子在窗臺上

突然死去。一束光孤零零地

站在樹枝上，像一只

黃蝴蝶再次飛起：

要死，就死在美麗的國度。

流水

整個漫長的下午我都在巖石上

寫詩。寫著寫著

我變成兩個人。寫著寫著

我變成三個人。仿佛在我身上

有很深的裂縫。仿佛這塊美麗的巖石

有很深的裂縫。寫著寫著

松樹就遮住了天空。

寫著寫著，黃昏就滿山呼喚我。

當我對著一片荒野朗誦

這首詩，一股流水的聲音

如同一根喪失的羽毛

輕盈。而墓碑豎起竊聽的耳朵。

暮歸

日之夕矣，沒有羊牛下來，

只有鳥從空中飛落。

我低頭看著我的腳尖：

恐懼和孤獨交替前進。

那些石頭散布在山坡上

已經(jīng)練就堅硬的本領(lǐng)。

被人類拋棄的古老技藝

在樹林中復(fù)活。轉(zhuǎn)瞬之間

我已成為一個來自冥界的詩人。

流水再也無法回頭。

腳步聲開始變暗，

仿佛發(fā)自蒼老的樹洞。

守林人廢棄的小屋，天空

變深的靈魂，破碎的泥土，

都不再期望被塑造成

一張完整的面孔。

我喘息著倚向一棵楓樹，

我以為它是風的家。

一棵槐樹向我招手，

它以為自己是鬼魂的家。

我必須沿著即將消失的

道路，回到人間那扇

亮著昏黃燈光的小窗。現(xiàn)在，

我知道我根本無須害怕，

沒有一個鬼魂跟著我，

也沒有一塊墓碑挽留我。

樹林變得又黑又冷，

只有死亡在鉆木取火。

墓志銘

在這個被迫火葬的世界，

大地依然珍藏著時間。

詞語的葉子靜靜腐爛，

死亡的洞穴繼續(xù)生長，

直到從一截黑色的樹樁里

長出一把生銹的鐵鍬；

凝聚了多年的云，再次變幻

成為天堂陌生的胎記。

風，化作空氣的呼喊。

一雙被泥巴糊住的眼睛

在黑暗中慢慢蘇醒，看見

我的心臟刻著墓志銘。

大地

大地用秘密的聲音告訴你：

逃離墓穴的惟一方法

就是化作一株無名的植物，

穿過腐朽的名字，向上生長。

而大地是一個強壯的靈魂

同時在你躺臥的地方扎下根，

用力攥緊蓬松的泥土，

讓你的死亡變得堅固無比。

它的指甲長進了你的手指。

它的眼睛占據(jù)了你的眼眶。

你聽見一股泉水的聲音

環(huán)繞著你好像不朽的星空——

而大地也是一朵花，你可以

透過它觀望虛幻的夢境。

你的手可以握住另一只手

輕輕旋轉(zhuǎn)著花冠，好像萬花筒。

活棺

你是活的墓碑，活的棺材。

你也是活的寂靜，活的遺忘。

你以筆直的軀體垂直于大地，

以彎曲的手臂平行于天空。

你枝葉里有泥土，根須里

有空氣。像彼此遠離的親人

終將相聚。像某個夜晚

一只黑鳥滴落，而一群白露高飛。

你夢見你是一個虛無的倒影

用柔軟的舌頭舔舐流水。

你也夢見你是一頭長頸鹿

被雙手靈巧的木匠精心解剖。

我夢見我是抱著你的一個孩子。

我也夢見我是抱著你的一團火。

我的夢在你夢里挖了一個

深深的洞穴——我向你呼喊。

今夜

今夜，那么多活著的人

忘記了死亡，

我替他們牢牢記著。

我把它刻在石頭上

刻得很深，比做過的夢還深，

把它涂在黑夜的臉上

就像祖先原始而神圣的圖騰。

今夜，那么多死者

恢復(fù)了記憶，

我替他們悄悄忘記。

我挖著這個空空的房間

像挖一張白紙。

我深深抓撓著墻壁上長出的

厚厚的青苔，就像為靈魂抓癢。

我是個擅長寫死亡的詩人

我是個擅長寫死亡的詩人，

盡管我懼怕死亡。

我走在死亡之詩

這條長滿雜草的小徑上，

每個漢字都像閃爍的螢火蟲

在我身邊飛舞，帶著死者的呼吸。

我是個擅長寫死亡的詩人，

我嘗試各種寫法，就像人有各種死法。

我虛構(gòu)。為陌生人的墓碑描紅。

熟練地把紅墨水灌入

一個從枝頭飄落的名字，

讓它干枯的血管變得鮮紅。

我是個擅長寫死亡的詩人，

盡管我寫得這么少。

我薄薄的詩集是一座窄小的墳?zāi)埂?/span>

我的詩中沒有多余的泥土

但足以埋葬一個時代；

或至少，覆蓋一個寒冷的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