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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離開我們?nèi)嗄炅?,我常捶胸頓足怨蒼天,過早索命理不端,夢中常與父相見,醒來淚水濕枕邊。父親生于1927年,卒于1984年,享年僅57歲。生活的困頓、過度的勞累、可惡的疾病,像壓在他身上的三座大山,過早地奪取了父親的生命。父親小時曾上過學,解放前在西安玉德厚商鋪當過學徒,因為他生性聰明、又肯學習,所以有點文化。1955年回到家鄉(xiāng),一直務農(nóng)。當時父親是村里的能干人,上世紀六十年代,他曾擔任過生產(chǎn)大隊的會計,也當過我們生產(chǎn)隊的會計。我只記得人們夸他算盤打得好,賬目從未出過差錯,且辦事公道,從不討集體便宜,因而受人尊敬。父親厚道、為人大方、愛說愛笑、社交能力強,當干部時,村里與外界打交道的事多由他出面;至于村里的紅白喜事,他幾乎家家都要去幫忙,因而人緣好。父親是家里的頂梁柱,過早地挑起了家庭重擔。他有三個哥哥、兩個姐姐。二伯父與二伯母相繼早逝,留下了與京樣姐一樣大的京彩姐,父母親便毫不猶豫地承擔了撫養(yǎng)堂姐的義務,把堂姐視為己出,待兩個姐姐像待雙胞胎一樣。1956年祖父去世后,祖母一直由我父母奉養(yǎng)。那時我們家雖不寬裕,但吃、喝、穿、戴沒有讓祖母受過屈。我小時隨祖母睡,我記得每天晚上,父親無論何時回家,都要先到祖母炕前報到問安;母親每天睡覺前,都要給祖母送便盆,第二天天未亮又把便盆倒掉。祖母晚年兩次去運城住院,完全由父親侍奉。祖母去世時,我們家境大不如前,但還是由我家安葬。父母孝敬老人的舉動,在親朋鄰居中留下好名聲,也為我們后輩兒孫做出了榜樣。父親一生勤勞,我們姐弟七人,生活的沉重壓力使父親想盡一切辦法,在生產(chǎn)隊多掙工分和勞動糧以養(yǎng)家糊口。父親不當干部后,被生產(chǎn)隊安排當上了飼養(yǎng)員。那時,牛是生產(chǎn)隊的寶貝,又是隊里的半份家當,因為父親熱愛集體,又吃苦耐勞、勇于負責,才被干部與社員群眾選中。當飼養(yǎng)員,除冬天外,每天都要到地里割苜蓿。因為應割的苜蓿有定額,他還要多割些野草。他總覺得自己辛苦些,讓牲口多吃些青草以利增膘。我曾多次幫父親鍘草,他常說:寸草鍘三刀,多吃肯上膘。因此草鍘得細碎。喂干草,也要多篩幾下,再用手在篩子里翻揀幾次,防止雜物被牲口吃掉。喂牲口的水槽,及時清理,保證牛馬喝上干凈的水。牲口吃草時,他細心觀察,發(fā)現(xiàn)異常及時請獸醫(yī)診治,然后又不厭其煩地給牲口灌湯灌藥。牲口拴出圈后,他又用小刨子把牲口身上的毛梳刮一遍。我們隊的牲口總是膘肥體壯、毛色發(fā)亮,每次大隊組織給牲口評膘,總能受到增加工分的獎勵,每當這時,父親也會哼幾句《一顆紅心》的唱段:大黃牛,把我望,時刻不讓離身旁……上世紀七十年代,農(nóng)村還很困難,我們生產(chǎn)隊每人每年分不到三百斤糧食,而我們弟兄幾人正是能吃飯的年齡。父親幾乎每個月都要到孫吉或榮河買些高粱、玉米。那時我在村里當民辦教師,收入太低,弟弟久安有幸被縣建筑工程隊招去,但工資也不高。父親不僅要維持眼下的生活,還要考慮我們的成婚,家境所迫,父親真正成了拉車的牛,開始了給兒女當牛做馬的艱苦生涯。家里燒的煤,是父親拉著小平車,往返三天從北山拉回的,因為這樣省錢;七十年代,毛主席號召根治黃河,萬榮縣組織了治河大軍,各村都派一些吃苦耐勞的壯勞力到榮河組成了運石營。汽車從山上把石頭運到賈村,運石營成員從賈村把石頭拉到黃河邊壘堤壩,父親毫不猶豫加入了運石大軍。賈村到黃河邊三十多里路,每天往返一趟。父親與同伴們一樣,每次裝一千一、二百斤石頭。他肩上掛著拉帶、低著頭、伸長脖子,兩手緊緊抓住轅桿,身子幾乎貼近地面,吃力地行走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下吳村大坡,最是費力費神,所有拉車人都必須用胳膊把車轅緊緊頂住,依靠車后邊的磨桿當車閘用,以保證平車平穩(wěn)運行,稍不經(jīng)心,就有翻車的危險。上坡時,兩人互助,一人在前面使勁拉,一人在后面拼命推。即使秋冬季節(jié),也都袒胸露乳,汗流浹背。冬天把石頭拉到河邊,濕透的衣服貼在身上,冷風吹著,極易感冒,但父親和同伴哪管這些,每拉一次,都是一次超乎尋常的付出,都是對家庭、對兒女愛的奉獻,都是對家庭重擔的承載。為了節(jié)省體力,父親極少回家,晚上住在榮河運石營宿舍。運石營灶上有兩種饃:二面饃和黃饃,父親舍不得吃二面饃,只吃黃饃。每到星期天學校放假,我抽空給父親送一碗白面做的面條,算是改善生活。每次看到滿臉皺紋、又黑又瘦的父親,我都眼睛濕潤,我曾幾次勸父親別干了,由我代替,但父親把我民辦教師的工作看得很神圣,總覺得我老帶畢業(yè)班,不能耽誤學生。結(jié)束了運石營的工作,父親又在本家萬鎖哥的幫助下,承攬了榮河機械廠一些小宗拉貨的活兒,父親拉著小平車,獨自給臨猗郿陽供銷社送鐵鍋、木器等貨物,又去了三門峽給機械廠拉電焊用的氧氣罐。一個星期天,我和父親每人拉一輛車,給郿陽供銷社送木銑木杈等麥收用的工具,我們早上四點多鐘出發(fā),到郿陽已九點鐘了,交完貨,我問父親平時一個人拉貨,碰到上坡怎么辦,父親笑著說:這一路沒大坡,一般一個人都能拉上去。我父子二人空著肚子拉車跑了四十多里路,又累又餓,便在供銷社門口飯店每人兩角錢吃了一碗熱鍋子。供銷社同志告我,平時父親送完貨只是開水泡饃,今天有我才如此破費,我又一次流下了眼淚。父親很善良,常設(shè)身處地為別人著想。他總教育我們姐弟,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幫助別人。我門邊百鎖、千鎖兩兄弟相繼參軍,百鎖第一年走,千鎖第二年也想去,苦于家中父母年邁,家里重活沒人干。父親對我說:咱家活有你弟弟干,你和千鎖自幼相交,他們家的活兒你幫忙干了,讓千鎖放心去參軍報效國家。從此以后,千鎖家從池塘挑水、豬圈拉土出糞(那時生產(chǎn)隊要求家家養(yǎng)豬),這些活兒全是我干。秋收時,生產(chǎn)隊分給各家的棉花柴,也是我利用晚上幫他家拔完拉回。就這樣,我把幫他家干活當作自己的責任堅持了四年。左鄰右舍常在我父母面前夸贊我夠朋友,守誠信。千鎖父母更是十分感激,贊不絕口。父親性格倔強,在困難、挫折、冤屈面前從不低頭。1974年,天又大旱,收成不好。秋收后農(nóng)活少了,上級號召生產(chǎn)自救,動員社員利用冬閑外出找活干。按大隊規(guī)定,外出社員每人每天給隊里交1元錢,記一個勞動日(當時一個勞動日可分2角錢)。父親便伙同幾個人到韓城芝川給一家建筑工地拉磚。他們每天披星星戴月亮,從離芝川八里路的磚窯拉上1000斤重的200條磚,往返四次,干上九個多小時,能掙四塊錢。干了一個月,工作隊進村了,村里開始整修土地。工作隊有一社辦人員程某,和我很熟悉。他到學校令我通知父親立即返回,當時通信不便,我第二天就過河去韓城芝川,第三天和父親急匆匆趕回來。當時正是極左思潮橫行,程某為撈取政治資本,又被村里的派性利用,借口我父親歸來太遲,是對抗運動,叫工作隊全部沒收了父親掙的錢,還到工地批判父親,并不許生產(chǎn)隊給我家分秋糧。特別是程某人還誣蔑我,說我想替父親說情,對抗運動,勒令我立即離開學校民辦教師崗位,到修地工地勞動。后來學生和家長找到了工作隊為我鳴不平,公社魯書記讓我替村里寫小麥豐產(chǎn)材料,了解了父親的情況后,才讓給我家分了糧,又讓我回到學校繼續(xù)當民辦教師。當時我咽不下這口氣,要找魯書記訴說,并要求返還父親多交的錢。父親一再說,咱們窮,就要能忍受委曲和痛苦。再說,上交的錢生產(chǎn)隊已參加了當年的分配,咱們吃點虧,算了,別給領(lǐng)導添麻煩。并特別叮嚀我,別找程某人麻煩,總相信吃虧是福,善有善報。父親為人忠厚,待人熱情。文革武斗中,常有同學在我家吃住,那時盡管糧食緊缺,但父母還是調(diào)劑花樣讓同學吃好。75年我已到縣城工作,我們王顯聯(lián)區(qū)聯(lián)校長每次路過,還要到我家休息吃飯,父母總是熱情接待。 父親常教育我們姐弟,珍惜來之不易的工作崗位。每當我們拿回獎狀,父親都萬分喜悅。父親常說:“敬人者人恒敬之”,讓我們尊老愛幼,謙虛謹慎做人,并時刻記著別人的好處,滴水之恩,涌泉相報。在父親的言傳身教下,我每年都要給幾位恩師拜年,也盡力報答幫助過我們的人。 1983年,父親得了肺氣腫,成天氣喘難忍,但他從未在我們面前呻吟過,也盡量少給我們添麻煩,后來又成了肺心病,住到萬榮縣醫(yī)院,姐姐日夜照顧,我和弟弟的朋友們探望時,父親總是非常感激。那時鏈霉素藥較缺,一位學生家長知道后,給送了一盒二十四支,解了燃眉之急。父親多次念叨此事,一再叮嚀我好好工作,當個好教師,用實際行動報答學生和家長,我牢牢記住了父親的囑托。 我的父親是典型的中國農(nóng)民,他吃的苦比別人多,受的難比別人多,一生拼搏勞累,苦苦支撐著我們這個家,過早地耗盡了心血和生命。盡管命運有時對他極不公平,但他從不怨天尤人,也從未在我們面前貶損過傷害他的人。他總是教育我們后輩,只要走正道,肯吃苦,好日子總會到來??偸瞧谕覀兂扇顺刹?,生活幸福。盡管父親平凡地像腳下的黃土地一樣,但他身上具備的中國老農(nóng)民的可貴品質(zhì),永遠銘刻在后輩兒孫心中,永遠是我們后輩學習的榜樣。我們姐弟幾人在父親言傳身教,長期熏陶下,在工作崗位兢兢業(yè)業(yè),受到稱贊。 改革開放以后,托共產(chǎn)黨的福,我們都過上了幸福生活,但父親卻永遠地離開了我們。真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 周永安,男,1950年生,萬榮王正村人。本科學歷,中共黨員,中學高級教師。在任期間曾榮獲山西省模范教師等諸多榮譽稱號。待人誠懇善良熱情,喜歡交友?,F(xiàn)居河津市,一子二女,家庭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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