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軍捷

近日，據(jù)透露，北京、上海、廣州往返香港的城際直通車或?qū)⒂谰猛＿\。我心中充滿了不舍，我呼吁：留住直通車！

第一次坐直通車，是在1985年初。當時我是廣州團校校長，以廣州青年研究會會長的名義，和副會長于幼軍一起，受香港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所長劉兆佳邀請，赴中文大學當訪問學者。火車從天河東站出發(fā)，走過我們熟悉的廣州郊區(qū)、東莞、深圳，一個小時左右，過了羅湖。撲面而來的，是滿眼的綠蔥蔥。我倆驚異地發(fā)現(xiàn)，香港的車外，怎么都是綠的？農(nóng)田不多，路旁多是青草和綠植，修剪得很好，遠近的山全是綠色，長滿了大樹，夾雜著五顏六色的花。與在廣東境內(nèi)看到的，一塊塊農(nóng)田和半禿荒山，真不一樣。那邊的農(nóng)舍都是竹木棚子，這邊的基本上都是鋼塑結(jié)構(gòu)，很少見到人。車入大埔，看到了優(yōu)美的吐露港。真快呀，平時我們?nèi)ド钲诔霾睿疖嚳燔囈惨獌蓚€多小時。這不到兩個小時，就到了紅磡總站。友人接我們?nèi)ブ形拇髮W，駛過大立交，一座宏大的現(xiàn)代化城市驟然展現(xiàn)在眼前。兩座各幾百萬人口的大城市，同文同種，說著同樣的語言，卻有著時代和制度的巨大差異，就這個兩小時的直通車，把我們拉到一起來了，這是我到香港的第一感覺。

與直通車結(jié)上緣，還是1986年3月，我到香港工作以后。那時常常要乘坐直通車來往兩地，當然還可以在洲頭咀乘船，在船上睡一個晚上，才到尖沙咀碼頭。也可以在深圳轉(zhuǎn)火車，單程要近五個小時。我們外派干部工資低，買不起百來元的直通車票，私事回家，還得擠火車，在羅湖排隊過關(guān)。

那時候，坐直通車可是一種享受，環(huán)境舒適，車上的美食，讓人垂涎。尤其是推出來的鹵水雞腿，令很多旅客回味無窮。直通車沒有包廂。我們常常在火車上看到認識的香港和內(nèi)陸省部級領(lǐng)導，可以隨便走過去聊聊，侃侃大山。

直通車上的服務員，漸漸從以“抗腐蝕，永不沾”聞名的“廣深二組”姑娘的樸素服裝變成了化淡妝，戴貝雷帽，著鮮艷服飾，成了一道美麗的風景線。

直通車對我們這些常要與內(nèi)陸溝通的人確實太方便了。有事需要面商，早上八點，可以在九龍紅勘上車。車上吃個早餐，到廣州才十點。如果在車站附近，或者到對方單位去談事，午餐。下午兩點多就可以打道回府，到香港還未下班。有時要離開市區(qū)，車程不太遠，還趕得及回香港晚飯。必要時，廣州還有最晚一班八點鐘開的車，回到香港也誤不了次日的工作。過去的年代，直通車上満是些來去匆匆的商務、公務客，一年人流量有四五百萬，極大地密切了兩地的關(guān)系。

在廣九線、直通車上奔走多年。我感覺到兩個最大的變化，其一是車窗外的風景。慢慢地，窗外路邊廣東的農(nóng)田越來越少，山頭越來越綠，近處的連片廠房，慢慢變成聳立的高樓大廈，人少了，車多了。反觀香港，路邊的景色與三十多年前沒有太大的變化，依然是?綠為主。其二，是車上旅客的行李，以前回廣州，基本上是大包小包，能帶盡帶。后來是從廣州往香港帶東西的多了。再后來，上車的人很少有大包的行李，也許兩邊的物資供應差不多，帶個信用卡、銀行卡更方便。

直通車承載著滿滿的兩地情，直通車還架起了內(nèi)陸與國際溝通的橋梁。很多外國旅客乘坐郵輪經(jīng)維多利亞港抵達九龍尖沙咀，然后轉(zhuǎn)乘穗港直通來到內(nèi)陸。廣州舉辦多屆出入口商品交易會，大多數(shù)采購商的交通首選是直通車。在1979年到1980年期間，25個國家的元首及外交大臣曾選乘直通車，到內(nèi)陸進行國事訪問。

我常常在直通車上回味這條鐵路，這班列車的前世今生。

1898年，中英銀公司獲特許權(quán)，興建香港至廣州的鐵路。廣九鐵路以羅湖橋為分界，中國大陸境內(nèi)的路段稱作“華段”，香港境內(nèi)的路段稱作“英段”。

1906年，全長35.4公里的“英段”開始動工。興建當中最長的筆架山隧道，花了3年時間，50多名工人不幸死于隧道內(nèi)。

1911年，廣九鐵路終于建成通車。當時，香港與廣東實際上并不設(shè)邊境檢查。九廣鐵路本來就是一條“直通車”的鐵路。

1936年前后，廣九鐵路推出了銀藍色“廣州淑女”和銀綠色“大埔淑女”兩輛豪華列車，設(shè)有吸煙廂和酒吧，裝潢豪華。曾經(jīng)有朋友告訴我，他父親花高價買了豪華車票，但因為是華人，被趕了出來，向警察投訴也沒有用。

1941年日軍侵略香港前，廣九鐵路運送了世界各國支持中國抗戰(zhàn)的大批軍火。日軍侵占香港后，抗日游擊隊不斷襲擊鐵路和駐守的日軍，使廣九鐵路一直沒有通車。父輩炸橋洞，殺鬼子的故事常在我們的耳邊回響。

1949年后，政治環(huán)境使得直通粵港的列車服務再告中斷。兩地政府以羅湖橋為界，客運列車互不相通。旅客需下車辦理過境手續(xù)，步行百米過境后，重新購票乘車。

隨著中國實行改革開放，兩地直通車于1979年4月4日恢復。

四十多年直通車，承載著粵港情緣和“北上南下”的回憶，凝聚實著時代文化的布局。 也引起我今天對鐵路、火車浮想聯(lián)翩。

往深處看，鐵路、火車在中國歷史上分量巨重：

辛亥革命的成功，由四川保路起，它的紀念碑，碑座浮雕篆刻的是火車。國父孫中山先生鼓吹三民主義，提出鐵路為強國之第一要。1912年8月，孫中山到北京會見袁世凱，表示愿退出政界，以建設(shè)中國鐵道為先。9月，袁世凱授命他當了鐵道部長。孫中山是個鐵道迷，當然知道鐵道建設(shè)，對于當時積弱不振的中國，有多么重要。大家可以看到他在“建國方略”中畫的鐵路圖，他為鐵路雜志創(chuàng)刊題詞竟是“大道之行也，孫文”！

往寬處看，鐵路銘記了人類深重的現(xiàn)代史：

蒸汽機的發(fā)明，改變了人類的生活，鐵路布局了大國的命運。我們都知道美國的太平洋鐵路、蘇聯(lián)的西伯利亞鐵道，對這兩個超級大國發(fā)展跨越時代的意義。也明白詹天佑何以成為中國的鐵路之父。

我們不能忘記，德國鐵路奧斯威辛支線運送數(shù)百萬孩童和男女前往死亡集中營，成為世上最恐怖的大眾運輸工具。日軍修建泰緬鐵路，累死了十萬盟軍戰(zhàn)俘和當?shù)鼐用?。這些巨大的歷史的印記，永遠豎立在大地上。

往遠處看，鐵路是與天爭高，與風競速；裨益民生的大國重器，器重山河。

中國的脫貧，得益于四通八達的鐵路網(wǎng)。中國的崛起，有賴于我們的高鐵通過一帶一路，連通世界?？墒怯卸嗌偃酥溃袊疖噺臅r速不到50公里，到時速160公里的關(guān)鍵性提速，是在哪里試驗突破的呢？ 1990年3月，鐵道部要求鐵科院與廣鐵集團三個月完成廣深線160km/h行車的可行性研究報告。同年10月，廣深準高速鐵路完成立項，工程1991年12月開始，1994年12月22日正式通車。從此掀開了中國高鐵建設(shè)的大幕。

今天城際直通車將被時速200公里以上的高鐵所取代，我一方面感到欣喜，另一方面又感到不舍。難道世人都要永遠急匆匆地在路上，不能停一停，享受一下回憶與思考？難道去廣州就非要48分鐘，熬不過那一小時五十分？

我有點迷惘，陪伴我們幾十年的穂港直通車、還有京港、滬港直通車，說沒就沒了？

回看2007年，政府拆卸皇后碼頭，還有人靜坐絕食，誓死保衛(wèi)那段“集體回憶”呢！不到五十年的歷史，無非是港督、英女皇在那里上岸而已。這段“抗爭”，居然還由作曲家以皇后碼頭最后一夜為題，創(chuàng)作了《電子安魂曲：皇后萬歲》，由政府康文署安排香港城市室樂團演出。這個“保護”事件，引發(fā)了瘋長的“本土意識”，與后來的“反國教”“占中”“2019黑暴”不無關(guān)系。

承載著那么厚重的歷史、文化的直通車，能說沒就沒了？我無論如何都想不通，這幾天，不是有人為停業(yè)的“珍寶海鮮舫”大動筆墨嗎？又有誰關(guān)注過即將消亡的城際直通車呢？

我要留住“直通車”！它有故事，有歷史，有親情，有展望。它是一個特殊的文化符號，甚至是“一國兩制”的具象體現(xiàn)。它所保存的“集體記憶”，所喚起人們對未來的遐想，都大有益于香港的發(fā)展和粵港澳大灣區(qū)的建設(shè)。我倡議，不要純從經(jīng)濟效益出發(fā)，至少保留一兩班穗港直通車，因為直到天河，還有人覺得直通車比在番禺轉(zhuǎn)車的高鐵方便。也可以開辟歷史文化旅游專列、展覽館，可做的事情真太多了，這篇文章講不完。

香港不是沒有文化，而是缺乏有格局的文化策劃人?！爸蓖ㄜ嚒边@個極好的題材，為什么就沒有人去留意呢？我期望新建的文化局局長有眼光，會抓住市民可切身感受，又有歷史和前瞻的事件，賦予文化的意義，才能廣而化之，文而化之，一點一滴的重塑香港精神。這比空喊“愛國愛港”的口號實在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