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充滿了陳舊感，沉香也是如此，這是嗅覺給我?guī)淼囊环菥d薄的感受，初次感到心底某一處冰川融化，是在太陽溝的茶園。

記得初中畢業(yè)那年去拉薩旅行，校服上的書香氣息轉(zhuǎn)瞬被佛堂的香火吞沒，加之高原反應的眩暈感，香爐仿若在那里有了從未有過的境界，總之嗅來飄飄欲仙，有種頭重腳輕的體驗。于是一邊感嘆佛家圣地的余威，一邊被靈魂拖拽著叩拜，仿佛天地之間從來便有一種令人敬畏的力量，等你去降低視野、放下身段為之臣服。

那時候，香爐里飄散的不是修身養(yǎng)性的味道，而是強大且無法抗衡的威嚴，是一種舉頭三尺有神明的壓迫感。

直到后來在太陽溝的茶園，紫砂清膩的味道與茶香縈繞，一縷沉香隨綠植表面的水汽暗暗起舞，我才突然感受到了焚香魅力。一枚沉香珠，遇火升溫，沒有濃烈的火焰和刺眼的火光，只陰沉著一寸寸向下蔓延灰燼，隨著焦?jié)n下探，一縷煙霧順著香爐流淌，沒有騰飛的姿態(tài)，反而像山泉入谷，酣暢地濺落，瀑布般傾瀉，有種勢不可擋的魄力。這樣的風景里，無論怎樣的茶沫都會入口回甘，無論哪一種茶具都能觸掌升溫，蕩漾在時代風暴里的歲月也瞬間遁入陳舊的光陰，猶如歷史的長河順勢逆流，與不愿紛飛的煙霧一樣倒退了沉沉百年。

之后，我便喜歡上了沉香，只是從未刻意追尋過，只是在心里暗暗地稱贊，并享受每一次酣然的不期而遇。

有宗教信仰的朋友送了我一本禪書，我看不進去，可每次翻開卻都能嗅到淡淡的香味，這種味道讓我聯(lián)想到這本書的出身，一定是佛龕前敞開過的文字，被佛香吃透了斷句，因此行與行之間的空隙也自然藏了佛緣，這種深厚的緣分，正如這一縷飄香縈繞在心頭，每次未等讀研就沉醉不拔了。

一次，我?guī)∨笥言诓枋宜奶庨e玩，他小手不停地到處翻看，直到從柜子里拽出一盒儲香盞，他大力一拔就將蓋子扯了下來，緊接著一股沉香的味道便竄了出來。那個小盞焚過很多次香，蓋子里面都被熏成了紅褐色，表面油油膩膩，有點像廚房抽油煙機里的死角。我湊上去淺聞了一下，極香至苦的味道瞬間灌滿了鼻腔，我被嗆得咳嗽了兩聲，小朋友正屬于模仿時期，見我聞過便不管不顧地也學著將鼻子貼了上去，隨即突然眉頭緊皺，一臉嫌棄地閃躲開了。他的一連串動作惹得我呵呵直笑，他也敷衍地苦笑一聲，仿佛在說：“媽媽坑我！”

想來，香到極致便是苦的，無論是怎樣的芬芳，都無法在親密無間的氛圍里嘗到甜味，我們曾經(jīng)以為美好而不得的事物，也正是因為無法擁有才格外懷念。對于小朋友來說，一切味道都是嶄新的，在沒有附加印象的前提下，所有味道都保持著其本來的面目，好聞就是好聞，難聞就是難聞，就像一個本來不信佛的人走進寺廟，對燒香的味道也不會有額外的頓悟，只是我們行走在威嚴常在世間，很難不被那些高聳的佛像注視，也無法逃脫世人的種種責難，真正做到無視環(huán)境的影響保持初心。

記憶隨一縷沉香飄渺至寡淡，我突然想起那年西藏之行的一處場景，那是工人們在趕制線香的現(xiàn)場，一個個枯瘦的男人們赤裸著上身盤坐在地，雙手拿著與裱花袋類似的工具在泥土上慢條斯理地擠出細細的小線，像寺廟里敲木魚的小僧，視往來游客為浮云草木。那些隨風漸漸凝固的線香，最終都會站立得筆直，然后在一瞬煙火中以煙霧的姿態(tài)無處不在。我想，沉香的生命升華在歲月里的模樣，就仿若我們蕓蕓人海一生的沉浮吧，亦遠亦清，即立即離，隨時有粉碎的結(jié)局，卻也隨時以煙塵永存不散，如此紅塵囂囂，從來不存在失去或破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