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你能聽到我的哨聲嗎？

               文/洛竹

在花園的一條幽靜小徑上，我發(fā)現(xiàn)了這只流浪貓，它剎那間吸引了我的注意——體形魁梧，雙肩稍向上聳起，步履放達，帶著幾分桀驁，其模樣和神態(tài)活像七十年代印度電影《流浪者》中的反面人物“扎卡”。

自那次與它邂逅，好奇心的驅使，以后在花園散步時，我會常常留意它的行蹤。

不得不承認，它的氣度不凡，神情淡泊、安然，且不矜持，特立獨行，又不偏執(zhí)頑固，簡直活出了庒周筆下的“真人”。雖談不上呼風喚雨，但也有幾只個頭矮小的忠實信徒，三步并成兩步地跟在它的后面。更有不同派別和政見不同的貓一見到它就退避三舍，鉆到草叢里去了。

如此的氣度，如此寬博的胸襟，讓人惋惜，它少了一個大展鴻圖的空間與平臺，讓你覺得這些詩句用在它身上十分貼切——“虛負凌云萬丈才”、“戰(zhàn)士邀功，必借干戈成勇武”。

而它不來塵世俗人那一套，什么功業(yè)啊、聲名啊、財富啊，對它都是負累于心，蒼老了生命。它追求的是逍遙不羈，放浪形骸的境界，保持著一種精神上的遺世獨立。

萬物熙熙、百草榛榛的春夏季節(jié)，尉藍天空下的花園草地上，總能追尋到它的身影——神閑意定、悠然自得地躺著。在微風拂草的草地上感受花草的氣息，側耳傾聽濃密的樹林間鳥群“唧唧喳喳”的交響樂；抑或抬頭望一望燕子在空中倏忽而過……有著那么一點兒天人合一的況味。

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令人愜意！

諸葛亮《誡子書》中的“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道德經(jīng)》中的“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復”，相信它從未研讀過，但它追求的這種逍遙不羈，放浪形骸的境界及保持一種精神上的遺世獨立，的確是將淡泊與靜篤踐行到了極致。

它有別于普通貓。別的貓白天和晚上都在忙于抓老鼠，在這方面有所建樹，它清楚“無為而無所不為”“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它深知這一輩子如果把自已緊緊地綁在多抓老鼠而建功立業(yè)繩子上，線條單一的生命形式勢必剝奪了自己感情生活中的一切幸福和快樂。

暖融的午后，常常會發(fā)現(xiàn)它悠悠然地在墻垣上踱優(yōu)雅輕盈的步子，很是讓人喜歡它這種卓犖不群的靈性。它接受你的供養(yǎng)，卻拒絕馴化，簡直就是王小波筆下那只特立獨行的豬。

下午時，發(fā)現(xiàn)它與一只蒼蠅在較勁。場景特別滑稽，只見它周身的毛豎起，前身隆起，貓著腰，尾巴貼地，后腳蹬在地上，兩眼逼視著蒼蠅，讓人覺得它前面的對手是一只什么龐然大物。蒼蠅也擺好陣容，冷靜地、從容地與它對峙，剛開始，覺得這蒼蠅是“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但慢慢地發(fā)現(xiàn)，即便貓使出渾身解數(shù)，還是撲空。蒼蠅雖小，但機靈，象打游擊戰(zhàn)似的，常常轉移陣地。盡管暈頭轉向，但貓不氣餒，還樂此不疲，偶爾來個慢慢匍匐向前或是急速爬行。后來，它發(fā)現(xiàn)即便蒼蠅在眼皮底下，它也有意撲空?？吹贸鰜?，它很享受這種過程，樂在其中。它旨在為自己的生活增添一點情趣，把抓蒼蠅當作一種非功利性游戲。

不無感慨：現(xiàn)代文明把我們帶入了一個無限復雜的世界，又讓我們越來越遠離單純清澈的心靈。我們不停地往前沖，去追求所謂的幸福、快樂，殊不知，幸福就在身邊。我們疲于奔命地生活在外部世界，而沒有自己的精神空間。在瑣碎與詩意并存的世界里，有多少快樂，多少自然之美己被錯失、被一再盲視。

夏日一個風雨交加的晚上，大概是7:30左右，我下下樓倒垃圾，忽然暼見玻璃門外有一只貓，是它！沒錯！是它！當年魁梧勁悍的“扎卡”不見了，它被淋得濕漉漉的，看上去很久沒有吃東西了，身體干癟，痩骨嶙峋，神情黯然地立在門外，無奈，苦澀，絕望。

此時，天邊劃過一道閃電，閃電過后是一陣撼天動地的響雷，緊接著，傾盆大雨直瀉下來。我百感交集，思緒萬千，莎翁筆下李爾王在暴風雨中狂奔的畫面電影在腦海中閃過，我已無法思忖這種聯(lián)想是否恰當，此時，我俯下身對它說：“你等我，我去給你拿吃的?！?/p>

如同上帝與人所立的契約，無形中，我們之間的契約開始了。

第二天，我在廳外的一個遮風擋雨的地方為“它準備了一個就寢的住所——一個厚實的大紙板箱。

晚上7點30分，它準時來了，我為它準備了食物，它心懷感恩地咀嚼著，不時感激地抬頭望望我?？吹疆斈瓴豢梢皇馈翚馐愕乃鼫S落成這般田地，的確讓我心酸，它如同一只一生高傲的雄鷹，這會兒卻要讓一只麻雀或是黃鸝來喂食。

一個深秋的晚上，我晚自習回家，進花園后情不自禁地吹起了舒伯特的《小夜曲》，只見黑暗中有一個小動物向我飛奔過來，是它——“扎卡”！

我激動、詫異。秋夜花園樹影搖曳，月亮透過花叢發(fā)出溫柔、和諧的光，心中洋溢著＂落月?lián)u情滿江樹＂的情愫?！瓉恚恢痹诘却一貋?！它怎么知道這曲目是主人我吹的呢？

忽然想起伯牙與鐘子期，那種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情感世界是何等的美好和幸福啊！

那天晚上，“扎卡”循著哨聲向我跑來的鏡頭一直縈繞在心頭，多么熟悉……又多么遙遠……它讓我的記憶蒙太奇般回到四十多年前，回到我的童年。

那時，我跟父母住在部隊里，部隊里的生活節(jié)奏眀快，令人振奮。記憶中難以忘懷的是月光皎潔，夜空下從窗外飄進來的悅耳口哨聲，《橄欖樹》《小路》，這些都是媽媽在家時時常啍唱的……因為好奇，我循著哨聲走去，終于，知道了哨聲來自河北的一位士兵，他總會在值班巡邏時吹奏。

慢慢地，我發(fā)現(xiàn)這一曲曲多彩飄忽的旋律能傳遞著人世間的憂傷和惆悵、快樂與平靜。

受這種潛移默化的影響，后來，我無師自通的學會了嘯藝。這一吹就是幾十年，伴隨著我的成長。我的人生也因此多了幾分達觀、瀟灑和淡泊。

夜幕下的哨聲沖著哨聲而來的“扎卡”，讓我重新做出決定，每晚雷打不動地下樓給它送食物，還要增加15分鐘的嘯藝(口哨）演奏。

有了音樂欣賞后，它飯后的個人清潔工作做得越發(fā)認真。先是抬起前左爪360度舔洗，一下、兩下、三下！再來幾個輪回，換右爪子，有時,你蹲在它身邊看著，覺得已經(jīng)夠干凈了，可它還在舔洗——表情端庒。然后，它的身體在均勻地抖動，連兩鬢的胡子也在跳舞，最后，它整頓皮毛，收起斂容。

它一絲不茍，認為欣賞音樂不同于吃飯那么隨意，沒有西裝領帶也就算了，但起碼要整潔，以示對主人的尊重?！鞍晨墒窍碛凶罡呒墑e的待遇——跟主人并排坐在長椅子上聽音樂會的?！?/p>

一事精致，足以動人。你會感受到它身上的高貴，這種高貴不是浮于表面，而是融進了骨子里。有時會很好奇，很想追溯它的身世，它的遠古祖先會不會是來自鐘鳴鼎食之家？后來中道家境淪落……或是什么的……

雖是一只流浪貓，但它內心的高貴卻未曾全然銷蝕。我們似乎不時看到周邊有些人，盡管如何地去追趕潮流，鳶飛戻天，經(jīng)綸事務，卻，有時難以掩飾內心的卑賤。

連續(xù)幾年的吹奏中，我發(fā)現(xiàn)它喜歡兩類音樂——舒緩流暢，旋律躍動類的。如《重歸蘇蓮托》《英俊少年》《羅密歐與朱麗葉》，舒伯特的《小夜曲》《夢幻曲》《流浪者之歌》。《夏天的最后一朵玫瑰》《德聶泊爾》《三套車》等。另一類是高音較多的：如《橄欖樹》《投入地愛一次》《絨花》《籬笆女人和狗》《父老鄉(xiāng)親》等。

它跟我一樣，尤喜《紅樓夢》中“葬花吟”和“枉凝眉”。

有一年冬天，我又吹起了《葬花吟》，剛開了個頭，只見它輕輕地搖著尾巴，顯然是發(fā)出喜歡的信號。伴隨著婉轉凄美的曲子，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它的眼神里流露出憂傷，我充滿好奇，很想知道這是偶然還是它真的在聽，在樂曲即將進入高潮的高音部“天盡頭、何處有香丘”的地方嘎然而止。幾乎是同時，只見它揚起頭，豎起耳朵，快速地搖動尾巴，熱切的眼神催促我趕緊吹下去……樂曲終了時，它輕輕地把頭和前爪擱在我的膝蓋上，眼光迷離，沉浸在傷感中。

此時是寒冬，一股股暖流涌上心頭，別有一番滋味……

生命的尺度不是壽命的長短，而是一生中有多少激動人心的時刻，把握住多少幸福時光。

《葬花吟》和《枉凝眉》不愧為經(jīng)典之作！經(jīng)得起各種闡釋，它可以超越種族、文化、時代等要素。按后現(xiàn)代主義者觀點，一個作品一經(jīng)問世，作者的闡釋權完全在受眾手中。

作為聽者，大多數(shù)人的直覺是“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余音裊裊，不絕如縷”，也有人體會到一種“悲風流水，寫出寥寥千古意”或是“空向秋波哭逝川”的韻味。《紅樓夢》這兩首主題曲，確實是將“纏綿、嗟嘆、無盡”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它們經(jīng)久不衰的魅力在于“無盡”，即是詩學家們所道：“意竭于言則有盡，情深于詞則無盡。”

“扎卡”不可能理解到這個層面，但歌曲是悲是喜它是分得清的。這情形有點像我們欣賞莫扎特的音樂，雖然看不慬樂曲總譜，卻能同它的主旋律產(chǎn)生共鳴。

閑云淡影日悠悠， 物換星移幾度秋。

一個冬天的晚上，我發(fā)現(xiàn)“扎卡”沒有回來。

我為它準備的就寢箱子是空的。當我焦急地在花園里四處尋找的時候，幾位愛貓的小朋友繪聲繪色地告訴我這幾天它的行蹤，它跟一只體態(tài)雍容的黃母貓在汽車底下談戀愛。

第二天還是不見蹤影，到第三天，發(fā)現(xiàn)它躺在箱子里，病得快不行了。我趕緊把它送去醫(yī)院，診斷是嚴重肺炎，醫(yī)生說吃藥打針也只能維持一兩天時間。我和家人心急如焚地把它抱回家里照顧。

頭一天晩上，它不吃東西，躺在箱子里，一點氣力都沒有，痩得皮包骨似的。我強忍著悲傷，在一旁安慰：“你會慢慢好起來的?！彼贫嵌赜冒档瓱o神的眼神望著我，真的，我看到它有淚水從眼角流出來。我和家人一直守著它，到了第二天晩上，它的身體僵硬了許多，我摸它的鼻子，好象沒有了氣息，我內心萬般痛苦，心弦凄緊的博動著，淚水嘩嘩地往下流。世上萬般哀苦事，無非死別與生離。驀然間，我萌發(fā)了一個強烈念頭，在它彌留之際，為它再吹奏一個曲子，讓它帶著美好回憶去到天堂。

口哨聲響了，石破天驚的一幕也發(fā)生了！它如同電影中的特慢鏡頭——在箱子里慢慢吃力地撐起身子，艱難地、特別艱難地，一步、兩步、三步、踉蹌地向我走來……慢慢地，倒在了我身邊，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剎那間，我頓感自己的靈魂超脫出來——從狹隘逼仄的境地，而那限制著我靈魂的軀殼仿佛已不復存在。

這一鏡頭，多少年過去，仍揮之不去，定格在我的記憶里。

是什么力量讓腐朽化為神奇？

是“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是“臣生當隕首，死當結草?！?？

不！不！都不是！

我只知道：任何詮釋都會有損它的深藏份量及神圣性。

偉大的人道主義者史懷澤曾經(jīng)指出：“只有當人認為所有生命，包括人的生命和一切生物的生命都是神圣的時候，他才是倫理的?！蔽覀儾荒芎唵蔚亟庾x為惻隱之心，而是敬畏之心，它基于生命的神圣性，基于我們的內心體驗，而非對世界過程的完整認識。本著這個基本信念，人就可以與世界建立一種精神關系。

敬畏一切生命的人，對于生命會更加珍惜，對自己的生命也會更加負責。

一切簡單而偉大的精神都是相通的。

“扎卡”對于我，就象愛、善良、信仰一樣，我們雖無法揣測闡釋彼此的真正意義，但都知道，彼此的意義都很深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