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睜開眼，我怎么又躺在炕上？爺爺奶奶各拉我一只手抹淚。

見我醒來，奶奶說，不知咋了，你一只腳剛踏上去，忽然就跌倒了，幸虧你爺爺后面扶住了。你嘴里嗚哩哇啦像噙著個核桃，只是哭。

晚飯后，興興奶奶提著一籃子雞蛋來看我，她摸摸我的頭問，是不是發(fā)燒，燒昏了？她比奶奶年輕十歲，手比奶奶的還要粗糙，像套著個搓澡巾在我額頭搓來搓去，我呲著牙挨著。搓澡巾終于停下來，興興奶奶搖著頭哀嘆著走了，爺爺奶奶陪了一會我，也去睡了。

房子似乎空了好多，我開了臺燈剛坐下來要寫作業(yè)，感覺腿上一重，低頭看時，小被子里一個嬰兒噙著奶嘴露著肚臍，小手手在空中亂動……是夢中的嬰兒來了，還是又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是嬰兒在我的腿上，還是我在媽媽的腿上？我陷入迷魂陣，誰是誰呢？

伸出左手摸下去，正好摸到寶寶的頭，她的小手手馬上掰住我的指頭不放，就給她玩吧，我繼續(xù)寫作業(yè)，但不不知道在夢中還是醒中，反正經(jīng)常夢到在夢里寫作業(yè)，考試。

不知什么時候?qū)懲炅?，我便左胳膊摟著花貓右胳膊摟著寶寶睡了，花貓唱起呼嚕歌。寶寶臉上的汗毛還沒褪盡，頭發(fā)稀稀拉拉。雙眼皮，大眼睛，長大應(yīng)該是個漂亮姑娘。她光著身子，粉嫩粉嫩的，像一朵花蕾。

姐姐，我不想去山神爺爺?shù)淖雷由纤チ?，我要和你睡?；ㄘ埖母璩谜兆淼臅r候，寶寶開口說話了，山神爺爺?shù)奈葑永锔粜┨炀腿家淮蜗悖脻M屋子都是，也不知道他怎么那么愛吃香，一柱一柱接一柱。而且，滿屋子掛著花花綠綠的幡，每天晚上他抱我進(jìn)去，幡的邊角刷我一下，看看，我的臉都被刷成這樣了。黑暗中，看見細(xì)細(xì)密密的血絲子，蜘蛛網(wǎng)一樣布滿了她的臉?；ㄘ埛藗€身又呼嚕了，寶寶沒一點想睡的意思，纏著我不放，其實我有點兒瞌睡了，便說，寶寶，姐姐明天還要早早趕班車上學(xué)去，咱們瞇一會兒好不好？

上初中以前，我一直有個媽媽留下來的布娃娃，紅短襖，紅皮靴，黑白格子超短裙，梳兩個金黃小辮子，我常把她的辮子拉到前面，我動一動，她的眼睛就眨一眨，她的睫毛很長，我專門問爸爸要了個睫毛夾，隔些日子夾一夾，因為洗一次臉，那睫毛就垂下來，垂下睫毛的娃娃，是不快樂的娃娃。那些年，我抱著她和爺爺奶奶一起睡，三年級后是我獨自摟著她睡，還好有她，可以把思念媽媽的話說給她聽，有時候也希望她喊我一聲媽媽，再不行喊一聲姐姐也行。但是，她那小巧的嘴巴閉得緊緊的。后來我搞明白了，她不高興時，睫毛就垂下來，眼睛往下看；高興了，睫毛卷上去，往上看。原來她只是不會說話，鬼心思多著呢。小學(xué)畢業(yè)那一天，我的心像爺爺打過的胡麻毛一樣亂，我問布娃娃，今天能陪陪我吧，我要畢業(yè)了，真搞不明白是高興還是傷感（大人有時候也都弄不明白自己，比如我的媽媽，她生下了我，是因為和爸爸相愛了吧，結(jié)婚了吧，為什么忽然就走了？走了就走了吧，為什么要哭，還要為我折一枝桃花？我是她的女兒，我如果還在這個地球上，現(xiàn)在交通這么方便，她怎么就不來看看我，給我買件漂亮的花裙子？又說爸爸吧，所有的照片燒的燒，刪的刪，弄得我都不知道媽媽長什么樣子，更不知道我小時候什么樣）?？傊?，畢業(yè)那天，我就抱著個布娃娃去小學(xué)了，我本來打算抱著布娃娃照相的，結(jié)果杜老師指著我笑道，我說你長不大，長不大！還抱著個布娃娃，像個沒斷奶的孩子。《牡丹亭》真是白白教你了。沒有布娃娃的時候，我就抱著被子一角，學(xué)著奶奶哄我的樣子，一條腿上下晃動，一條腿死死不動，學(xué)著奶奶的口氣唱，“抱抱抱抱…娃娃，各抱各的…娃娃?！碑厴I(yè)的時候，杜老師說，路灼，把布娃娃放衣柜里吧，你沒有媽媽，爺爺年紀(jì)大奶奶腿不好，都要你照顧，哪有時間玩那個，你要比別的孩子長得更快，更加懂事，明白嗎？

我點了點頭，其實我心里糊里糊涂的，但是最后一次，我總得給他一個肯定答復(fù)吧。要不，他又會給我補(bǔ)讀一節(jié)《牡丹亭》，坦白地說，有百分之九十的唱詞，我是搞不明白的，比如“那知我常一生兒愛好是天然”，我就理解為“有誰知道，我生來就愛好天然”，老師解釋的時候說是“我生來愛美，是天性使然。”他說“愛好”就是“愛美”。上六年級那年的春天，我對著鏡子搽寶寶霜，蘸了水梳了兩個小辮子，學(xué)著布娃娃的樣子從前胸垂下來，看見布娃娃額前的金黃頭發(fā)燙成卷，便燒紅火筷子，給自己燙了個頭。焦味兒被奶奶聞見了，她跑來一看，臉上的驚慌變成歡笑，大聲對院子里劈柴的爺爺說，她爺，灼兒曉得“好”了。她為什么那么大聲，興興爺爺聽見了怎么辦？一進(jìn)杜老師的辦公室，我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一亮，反正就我一個學(xué)生，一點細(xì)微變化都逃不過他的眼睛，就等著挨批評吧。誰知他居然什么也沒說，隨口唱了一句，“那知……”后面的聽不清楚了，不是秦腔的調(diào)子。

總之，我現(xiàn)在有了個會說話的寶寶，這是一件多么幸運而好玩的事。只是在這么深沉的夜里，我一會兒明白，一會兒糊涂，到底是我變成寶寶睡在媽媽懷里，還是寶寶變成我當(dāng)了媽媽，誰是姐姐，誰是媽媽，誰是寶寶，誰是我，我又是誰。

我陷入迷魂陣弄不明白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