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quán)利邊界與父母責任

01

人生最誠摯的愛、最強烈的快樂，大都可以追根溯源到生兒育女的基本需求。正是這種根植于遺傳深處的天性，保障了人類的代代相傳、生生不息。

很多父母愛兒女，都是可以勝過愛自己的。在傳統(tǒng)家庭中，兒女不僅是父母生命的延續(xù)，更要承載家族寄托于未來的太多、太沉重的期盼，諸如傳宗接代、養(yǎng)兒防老、出人頭地、光宗耀祖……

現(xiàn)代的許多家長，仍舊滿懷望子成龍的夢想，為此從不吝惜傾注熱情、付出代價。全職為兒女陪讀，大概要算很中式的一種特色。不少母親還在中年，正處于人生的巔峰期，就決然拋開正常的家庭、生活和工作，住進某個陌生城市的出租屋，全身心地服務(wù)于兒女的學業(yè)。

對此，俺是有點疑惑：學子成才是不是一定要靠家長陪讀？還有，如果陪讀果真大有好處、很有必要。那么這些子女成年以后，是不是很有必要再去陪讀下一代，要不要一代代延續(xù)下去，直至此“陪”綿綿無絕期？

當然，為了孩子成長，父母必須付出時間、精力等各種代價，問題在于，凡事都要有度。一旦超過了這個度，就可能既不利于孩子的健康成長，也會影響到父母的生活質(zhì)量。

心理學家弗洛伊德說：孩子“成長的主要動力，來自和父母的分離。”許多家長不明白這種道理，只顧著愛子心切，習慣于替孩子做主。不知道越界的干涉、過度的嚴格，將會給孩子帶來更多的壓力、困擾以至逆反心理，結(jié)果只能障礙孩子的健康成長。網(wǎng)上有些文章，標題就很犀利：《科學家證實：中國父母的付出，其實99%都沒用》，《中國式父母，正在用付出毀掉下一代》……

教育家馬卡連柯認為︰“一切為了孩子，為了孩子犧牲一切，甚至犧牲自己的幸福，這是父母親所能給於孩子最可怕的禮物?！憋@然，培養(yǎng)兒女并不是人生的唯一內(nèi)容。每代人每個人，也還要有自己的生活事業(yè)、愛情友情、興趣樂趣……如果每代人都只是辛苦地為兒女活著，每個人都不能好好地為自己而活，是不是將會走入生活的誤區(qū)，失去人生應有的豐富多彩？

02

傳統(tǒng)文化的基因，現(xiàn)實社會的環(huán)境，驅(qū)動著國人紛紛追捧“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但不知有多少人真想過：并非人人都是讀書的材料。

一個人與生俱來的基因系統(tǒng)，對于智力體能等方面的影響，可能是決定性的?？资ト司驮鴮⑷朔肿魉牡龋荷?、學而知之、困而后學、困而不學。還指出第四類“民斯為下矣”。老夫子倡導有教無類，仍不免感嘆“朽木不可雕”，并且有句很決絕的名言：“唯上智與下愚不移?！?/span>

幸好，成功不是唯有讀書一條路。劉項原來不讀書，照樣功蓋千古。學霸與神童，成功的比例不能算高，各個行業(yè)的標桿人物，很多都不是出自名校和高學歷。每個人的能力有大小，表現(xiàn)也在不同的方面，生活業(yè)已反復證明：條條大路通羅馬。

而且，成功不等于幸福。競爭勝利者，不一定就能生活幸福，就有好家庭、好身體、好心情。何況競技場上，永遠是追逐者眾，成功者寡，大多數(shù)人都只能平淡平庸地混日子。有人感嘆：父母為孩子成功拼盡了全力，孩子未來成功與否還不確定，爹媽當下的痛苦卻是實錘的。

人生最值得追求的，應當還是快樂幸福。一個和睦的家庭，一份平實的日子，做點自己愛做的事情，未嘗不算一種幸福人生。很多年前，我記住了一位未來學家的說法：人人都望子成龍，但沒有人可以證明，聰明比愚笨更加幸福。

父母也有認知局限，要是替兒女規(guī)劃人生，就不單是越界干預，并且很可能文不對題。父母應該做的，除了讓孩子接受盡可能好的學校教育，重點在于培養(yǎng)孩子健全的人格。洛克菲勒說過：能帶給孩子一生幸福的不是金錢，而是完整的人格、強大的內(nèi)心和良好的生活習性。

現(xiàn)代版的親子關(guān)系，需要父母少點要求，多點無為而治：不必強求兒女成龍成鳳，別想著兒女的成功，可以填充自己的夢想與虛榮。不要指望兒女對家庭作什么貢獻，比如“養(yǎng)兒防老”之類的反哺回報……

降低對兒女的要求，既是放過孩子，也是放過自己。失望原本就關(guān)聯(lián)著希望，有位諾貝爾經(jīng)濟獎得主的“快樂方程式”如是說：人的欲望越大，快樂就越小。

03

父母無所顧忌的愛子心切，如果延續(xù)到兒女成年，就會成為認知的誤區(qū)、行為的越界，就將產(chǎn)生困擾家庭生活的代際矛盾。

我們?nèi)穗H關(guān)系的邊界不清，應該與不了解自由的理念有關(guān)。傳統(tǒng)主流文化對個人權(quán)利義務(wù)，鮮有現(xiàn)代意義上的定位。倒是上不了宏頭紋件的少數(shù)民諺，如“親兄弟明算賬”“先小人后君子”之類，還算含有些規(guī)則意識、契約精神。

個人自由的前提，就包括權(quán)利邊界明晰。如果人際關(guān)系模糊、糾纏成一簍螃蟹，沒有人可能得到自由。個人自由的邊界，在于不能妨礙、干預他人的自由。只有人人都能自律、遵守規(guī)則、尊重他人權(quán)利，每個人才能真正地享有自由。

父母與兒女之間，當然不同于普通的人際關(guān)系。但無論多么緊密的關(guān)系，也還是存在自我權(quán)利的邊界、現(xiàn)代文明的底線。兒女并不是父母的附屬品，每個成年人都是獨立的個體，都應該有自己的生活、情感和思想。父母并不存在無限的權(quán)力，也要尊重兒女的獨立人格、自主選擇。

當然，對于兒女婚戀、工作方面的大事，長輩也有責任說清看法，表明意見。但聽或不聽，那是兒女的權(quán)力。父母如果熱心過頭、甚至強行介入，也就超過了自身權(quán)力的邊界，干預了屬于兒女的自由。

此外，父母的知識和經(jīng)驗，雖然有用但也有局限，而且有些可能已和時代脫節(jié)，不一定就比晚輩更正確更高明。記得有本書上說過：兩千多年前，尊長們就曾感嘆青年墮落、世風日下。結(jié)果呢，當然是世界照樣發(fā)展進步。

隨著老邁的日益逼近，作為父母，要明白自己的體能與智力，都處于下降通道，需要大幅調(diào)整心態(tài)，不要再惦記著當家做主了。作為長輩，要知道人老忌話多，愛嘮叨好管事之類，不管有理無理，都是老來討人嫌的根源。

紀伯倫有一首詩《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或許可以看作對兩代人的一種劃界：你可以給予他們的是你的愛，卻不是你的想法，因為他們有自己的思想。你可以庇護的是他們的身體，卻不是他們的靈魂，他們的靈魂屬于明天，屬于你做夢也無法到達的明天。

04

不少老人在兒女成年之后，仍然樂意將無限責任承擔到底。

為了幫助兒女到更好的地點、買更高級的房子，有些父母不惜賣掉自己的住所，老兩口蝸居到陳舊窄小的陋室。有些父母退休之后，自愿全身心投入，為兒女去做全職保姆，讓自己幾乎失去了自由支配的時間……這樣的父母，真實而大量地存在于生活中，為兒女奉獻之于他們，似乎不止是理所當然，簡直就樂在其中。這樣的精神，著實令人感佩！

不過換個角度，卻也不是沒有疑問：人生到了老年階段，是否應該繼續(xù)以兒孫為重心，不惜影響自己的生活質(zhì)量？受助的年輕人，是否應該比施助的老人享有更好的生活條件？大概，父母對兒女的付出，也不應當是無限的，責任也和權(quán)利一樣，都要有適當?shù)倪吔纭?/span>

那么底線何在？父母竭盡所能，讓子女接受良好的教育，健康快樂地長大成人，是不是父母撫養(yǎng)責任的邊界？父母對成年兒女的生活困難予以幫助，保障其正常的生活需求，算不算父母關(guān)愛兒女的底線？

當然，父母不是只能堅守底線，完全可以超越責任的邊界，給予兒女更多關(guān)愛，直至大愛無疆。而且，人人都可以對親情無私奉獻，并當作不容推辭的責任，不能缺少的德行，在關(guān)愛子女、贍養(yǎng)老人以至救急解難方面，不僅盡心盡力，還不帶居高臨下的傲慢、期待回報的企圖心……

但是，現(xiàn)代人都該明白：責任與道德的高標準，只能要求自己，不可勉強他人。父母對成年兒女繼續(xù)幫助，就不是責任義務(wù)，而是關(guān)愛奉獻。分不清責任與奉獻、“應該”與“愿意”之間的截然不同，正是許多代際矛盾的根源。那些為錢財逼迫、傷害父母的孽子，不止喪失人性，肯定也搞不懂：奉獻不能索取，父母子女之間也存在權(quán)利與義務(wù)的邊界。

傳統(tǒng)的父慈子孝，不僅是家庭美好的愿景，并且是親情互動的準則。現(xiàn)代的家庭和睦，親情愉悅，也不是單方付出、一廂情愿的事情。親情是愛與奉獻的雙向通道，需要相互之間的關(guān)愛、理解和寬容。不懂得這個道理，缺失了這種雙向互動，不管是老子混蛋，還是兒子扯蛋，都將造成難以愈合的親情之痛。

05

人生走到了老之將至，除了關(guān)愛兒女，也不能不想想：此生還應該、還能夠為自己做些什么？

我希望為自己保有一點尊嚴。

古人早就有諄諄誨言：“兒孫自有兒孫福，莫為兒孫作馬?！薄＝袢艘膊环α眍愓{(diào)侃：斗地主要是早早打完了手中的好牌，只留一張小三插底，從此也就不由自主了。

國內(nèi)外都爆出過一些兒女的大不孝。美國曾有老年華人傾訴：父母從望子成龍、養(yǎng)兒防老的愿望，變成了拔苗助長、龍頭蛇尾的結(jié)局，最后只能落得房財兩空、累苦終老……

曹雪芹很悲觀：“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

趙樸初蠻執(zhí)拗：“父母的家永遠是孩子的家，子女的家從來不是父母的家?！?/span>

我的生活經(jīng)驗卻是支持：孝順兒女其實并不少。當然，老年人對于兒女，最好還是既充分信任，又不完全依賴。

爭取老年的財務(wù)獨立，不單是為了減少兒女的麻煩。試想，如果衣食住行都要靠伸手，尊嚴又從何而來？還有，只做到經(jīng)濟獨立，恐怕并不夠，身為長輩，總要無大愧于家庭兒女，而且還有點為父為母的人樣子，老來才好意思奢望有幾分尊嚴吧。

我還想為自己留下一點自由。

自由是現(xiàn)代人類的核心價值觀。裴多菲那首歷久彌新的短詩，就是將自由高擎于生命和愛情之上：“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span>

家庭兒女，天倫之樂，對老年人自然尤其珍貴。但也還應該適度兼顧：有點自己的時間，獨立的空間，才能有點真自由。

人生步入老年時段，更要善待自己。按現(xiàn)有平均壽命，人到了退休年齡，這輩子就只剩下不足二十年了。網(wǎng)上可見不少長者都有同感：人生最好的時光，還是在六十到七十多歲。年輕時需要為別人忙活，老來就該抓緊為自己而活。

珍惜現(xiàn)時，享受余生。從今天開始，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還有什么想做的，想看的，想吃想喝的……就隨興之所至，去抓緊體驗吧！人生的真諦，不就是少留遺憾么？

很多朋友并不這樣看，只愿相信健康第一，其他都是零。

我深信自由快樂更重要，為此不僅多次大費口舌，而且早已付諸筆墨——盡可能活得自由快樂，對于提高生活品質(zhì)、實現(xiàn)健康長壽，都不止是先決條件，更應當是終極目標。

原作：2012-4-12 修定：2021-9-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