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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中華古代文明之光》的幾個意外 許宏 近來,一套兩卷本、煌煌百萬字的大書《中華古代文明之光》(科學出版社,2021年10月)面世。在專攻或關心中國古代文明的讀者眼中,這當然是讓人眼前一亮的著作。但粗粗展讀,就感覺有不少意外,這些意外又讓人不吐不快。這里就不揣淺陋,談談閱讀此書的初步感受。
毛鋒編著《中華古代文明之光》,科學出版社2021年10月版 意外之一:作者獨著與所屬課題從目錄中可以看出,這是一部整合古典文獻與考古成果,囊括物質(zhì)文明與精神文明,及于中國古代思想、科學技術和文學藝術的百科全書式的作品。而這么一部字數(shù)達112萬字的專著,居然是以作者一己之力完成的,沒有任何團隊成員或?qū)W生的協(xié)助,讓人肅然起敬。更令人意外的是,這套可歸為人文歷史類書籍(該書封底的銷售分類建議就是“人文/歷史”)的作者,居然還不是我們歷史考古圈內(nèi)的文科出身的學者,而是工程測量和地球物理專業(yè)出身的毛鋒教授。 據(jù)書中的“作者簡介”,毛鋒博士,系清華大學建筑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先后兼任清華大學企合委石油石化研究中心主任、清華大學3S中心常務副主任和“空間信息技術在文化遺產(chǎn)保護中的應用研究國家文物局重點科研基地”(清華大學)主任。近年來,主要從事空間信息技術應用及歷史文化遺產(chǎn)保護等方面研究,承擔了“十一五”國家科技支撐計劃課題“空間信息技術在大遺址保護中的應用研究(以京杭大運河為例)”;“十一五”國家科技支撐和“十二五”國家科技支撐計劃子課題“GIS與VR技術在中華文明探源中的應用研究”;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項目“基于碳源碳匯空間格局的城鄉(xiāng)空間規(guī)劃方法研究”等。從所列成果看,毛鋒教授是一位著作等身的資深學者。 這應該是作者的第一部關于人文歷史方面的專著。作者在“前言”中述及,“《中華古代文明之光》這本書,是作者有幸自2010年參與'中華文明起源與早期發(fā)展綜合研究’即'中華文明探源工程’科研以來,十來年主持和參與相關科研課題的科研成果的提煉和總結”,“是基于近十年來對眾多考古遺址的現(xiàn)場調(diào)研、考古資料收集整理、歷史文獻整理與梳理,選取了若干體現(xiàn)中華文明特色的及代表物質(zhì)文明、政治文明、精神文明的典型事件及場景與人物,這是從中華文明寶庫里選取的燦爛光輝中的一束光,以圖用這一束光吸引千千萬萬的國內(nèi)外歷史文化與文明探索愛好者,積極參與到中華文明探源和中華文明成果發(fā)揚光大的事業(yè)中來。”看來,作者因參與“中華文明探源工程”而有此初心,發(fā)愿勵志,勤奮撰著,才有了如此一部大書問世。 尤值得一提的是,“中華文明探源工程”自2001年開始預研究,2004年作為國家“十五”重點科技攻關項目正式啟動,此后又依托“十一五”和“十二五”國家科技支撐計劃,已實施了4個階段的研究工作。2016年,第四階段的研究完成結項。但到目前為止,尚無一部正式的研究報告或集成性專著問世。因此,毛鋒教授這部書的出版是頗難能可貴的??茖W出版社微信公眾號對該書的推介也冠以“'中華文明探源工程’科研成果的結晶之一”的醒目標題(2021年12月19日)。 關于毛鋒教授在其中主持的子課題“GIS與VR技術在中華文明探源中的應用研究”,他在多年前接受采訪時曾介紹到,該課題擬深入、系統(tǒng)地分析我國考古調(diào)查、考古發(fā)掘以及考古研究的業(yè)務模型和數(shù)據(jù)模型,在此基礎上提出基于GIS技術和VR技術進行考古研究的理論和技術框架,建立考古空間信息數(shù)據(jù)模型、數(shù)據(jù)標準以及數(shù)據(jù)采集規(guī)范,研建中華文明探源工程綜合地理信息系統(tǒng),通過該系統(tǒng)以共同的時空框架來整合中華文明探源工程不同階段所獲取的古遺址相關考古與自然環(huán)境等信息及研究成果,并為研究不同時期古代聚落的分布與自然環(huán)境的關系以及特定區(qū)域中的古代人地關系提供有效的考古決策支持功能和考古知識發(fā)現(xiàn)技術,最終為中華文明探源工程考古研究提供強有力的數(shù)據(jù)和技術支撐平臺。(周娜:《鉆研空間信息技術 服務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中國科學報》2012年6月15日) 作為曾參與“中華文明探源工程”的考古學者,我最初看到毛鋒教授新著的信息時,最期待的是他在這部書中能披露甚至系統(tǒng)介紹關于上面這些研究成果。他自己在前言中也述及“把這些中華先民創(chuàng)造偉大中華文明的歷程,給出當代描述和展示,是完成國家科研課題的基本內(nèi)容和基本要求,是作者作為課題主持人和參與人的基本任務”。但遺憾的是,關于其主持的子課題“GIS與VR技術在中華文明探源中的應用研究”的內(nèi)容,在全書中竟然沒有任何顯現(xiàn)。
許宏《最早的中國:二里頭文明的崛起》,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21年版 意外之二:陌生而又知名的作序者按說,這樣一部受到國家級科技支撐項目“中華文明探源工程”課題支持、內(nèi)容屬人文歷史范疇又大量引用考古成果的書,由考古學出身的探源工程專家組領導來寫序是符合常理的。但為這部大書作序的兩位人士的大名,坦率地說本人都沒有聽說過,不禁汗顏。 第一位是烏可力先生,大概是由于太有名了,故書中沒有任何的身份介紹。網(wǎng)絡搜索才知道是名人之后,原國家副主席烏蘭夫的次子、中國杰出的蒙古族科學家,火箭衛(wèi)星技術專家。烏可力先生曾任中國長城工業(yè)公司執(zhí)行副總裁,1993年榮獲航天部授予的“航天大獎”。第二位是莫宣學先生,書中注明系中國科學院院士。網(wǎng)絡搜索知其為中國地質(zhì)大學(北京)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巖石學,特別是巖漿—構造—成礦領域的科學研究與教學工作。 兩位先生一位專攻“上天”的火箭衛(wèi)星技術,一位專攻“入地”的巖石礦產(chǎn),他們對作者所做文化工作當然都褒獎有加,對這部書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給予高度肯定和熱烈的褒獎。其中莫宣學先生就提及,“毛鋒教授作為'GIS和VR技術在中華文明探源中的應用研究’課題負責人,基于其參與的'十一五’和'十二五’'中華文明起源于早期發(fā)展綜合研究’國家科技支撐計劃重點項目的科研成果,完成了《中華古代文明之光》的編著,是一項對弘揚中華文化和中華文明有益的工作”,該書“以自然科學于人文科學交叉驗證的思路,依據(jù)歷史遺址和歷史文物證據(jù)和文獻資料……說明了中華文明5000多年歷史的真實不虛?!茱@然,這些論證對當代中國人了解我們的文化之來源,明白我們的文明產(chǎn)生發(fā)展之源泉,認知我們中華先祖之智慧,都是具有重要的意義的。而且,按照文字、城市、冶金、祭祀與建筑等國際公認的文明要素,讓世界人民更好地了解和認知中華文明的起源和發(fā)展,也是具有現(xiàn)實意義的。”要之,這“是一本以地球科學與考古學、歷史學交叉研究,探索展現(xiàn)中華歷史文化和中華文明成就的著作”。 這些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都是應大力肯定的,惟莫宣學先生所提“以自然科學與人文科學交叉驗證的思路”進行的“地球科學與考古學、歷史學交叉研究”,是我們在書中找不到的。由于我們最希望看到的,可以克服考古學科局限性,拓展我們的研究視野的內(nèi)容在書中付諸闕如,而作者“編著”的內(nèi)容都是我們所熟悉的,那對于這部書,我們就有了一定的發(fā)言權。 意外之三:全書架構的邏輯性《中華古代文明之光》全書共分為五大篇,篇名分別是:“燦爛輝煌的中國古代文明”、“歷史悠久的中國古代城市文明”、“光芒閃耀的中國史前文化”、“中華文明的光輝”、“中華文明的傳播與吸納融合”。 去除帶有文學色彩的形容詞和“中國古代”這一書名中就出現(xiàn)了的限定詞,可知前三篇的關鍵詞就是文明、城市文明和史前文化。從時序上看,史前文化應列于文明前,但卻被放到了第三篇,所以本書的編撰方式屬于倒敘。而第一篇的“文明”和第二篇的“城市文明”并列,則不知緣由了。按說,城市文明屬于文明的一個組成部分,但緣何單獨列出,前言和正文文首都沒有做確切的交代說明,也沒有對文化和文明等相關概念的界定、對文明的要素和構成等做的總體分析,沒有對全書框架布局的內(nèi)在邏輯構成的解說。 五篇中只有第二篇的開篇有引言性質(zhì)的文字,言及“本篇將從中國古代物質(zhì)文明、科技文明、精神文明三個方面介紹中國古代文明演進過程中的標志性成果、成就和做出貢獻的人物。”從文字上看,很令人懷疑此引言是否放錯了地方,本篇講的是城市文明,而這些遠遠超出了城市文明的范疇,頗有張冠李戴之嫌。它該是放到全書的最前面吧,但為何成書時又放到了第二篇的篇首?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再看第一篇“文明”的具體內(nèi)容,下列三章分別是文字的起源與演變、青銅文明和祭祀文明。就三者而言,文字和青銅(器)往往被作為文明要素加以引證,而祭祀(理念與行為)則屬于形而上的范疇;文字和祭祀與精神文明相關,青銅則更近物質(zhì)文明和科技文明。而如前所述,第二篇又將城市文明與這三者并列,我們很難梳理出其中內(nèi)在的邏輯。
許宏《先秦城市考古學研究》,北京燕山出版社2000年版 第三篇為“光芒閃耀的中國史前文化”,下列三章,分別是“人類起源與中國古代地質(zhì)環(huán)境”、“星光閃耀的中國舊石器文化”、“光芒四射的中國新石器文化”。題目很光鮮,形容詞則反復出現(xiàn)。第四篇“中華文明的光輝”,從題目上看不出內(nèi)容的限定,原來這些光輝分別是“先賢的思想光輝”、“科學技術的光輝”、“文學的光輝”和“藝術的光輝”。讀到這里才知道該篇主要是闡述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第五篇是外向吸納與傳播,但先述傳播后述吸納融合,似乎也不同于一般的敘事脈絡。 問題最大的是第二篇“城市文明”的第一章,題目為“古代文明認知與古代早期城市”。將精神層面的認知與物化的城市放到了一起,我們看看作者在該章文首是如何闡述的:“城市文明是物質(zhì)文明的主要時空載體……”在這段談城市的文字后,作者接著說:“實際上,人類對宇宙萬物物質(zhì)、時間、空間的認知,就是物質(zhì)文明最基本的特性,也是物質(zhì)文明的認知根源?!弊髡邲]有解答城市文明與認知的關系問題,同時認為認知“是物質(zhì)文明最基本的特性”。這一表述頗令人費解,無論如何,認知就這樣被歸在了作為物質(zhì)文明的城市篇的章節(jié)中。 接下來,作者用了三小節(jié)來敘述“對東方和西方物質(zhì)概念認知的演進”、“對東方和西方時間、空間認知的演進”和“現(xiàn)代科學對物質(zhì)、時間、空間的認知”,這三節(jié)與該篇城市的主旨完全無關。由書中注釋可知,這三節(jié)又是完全抄錄自作者的《空間信息技術考古學應用方法》一書(出版社電子工業(yè),2016年)。作者在前言中談及編著本書的初心,第一點就是“把十年來參與'中華文明探源工程’科研項目的子課題成果,展現(xiàn)出來匯報給國家和社會”,但如前文所述,作者所主持的“GIS與VR技術在中華文明探源中的應用研究”成果在全書中沒有任何顯現(xiàn),而這三節(jié)應該是唯一與空間信息有關聯(lián)之處,但屬背景介紹,與考古學無關,與城市無關。那么,把古代文明認知的內(nèi)容強塞進本書的城市板塊中,僅僅是為了引注自己的相關著作? 再下的第四節(jié)是“古代文明的標志和標準”,此節(jié)的內(nèi)涵大于作為文明標志和本篇主旨的“城市文明”。論及古代文明標志,作者認為是以文字、青銅器、城市、祭祀禮儀中心“四項文明要素”為主的,“本篇后面的章節(jié)主要介紹城市文明,而祭祀禮儀中心、青銅器、陶器、瓷器、玉器、文字等古代具有突出普遍價值的物質(zhì)文明則放在第三篇進行介紹?!鼻耙咽黾氨緯谌堑箶⒌摹笆非拔幕保⒎巧厦娴母黜梼?nèi)容,那么,這難道是作者最初的考慮,但在編輯和最后成書的過程中都沒有加以修正,而保留至此? 也許是慮及放在第二篇第一章中前四節(jié)的“古代文明認知”與該篇的主旨城市實在毫無關系,所以作者在這章的最后一節(jié)開始談城市——地球上最早的城市,而從下一章才開始切題,敘述中國古代城市。 意外之四:正文、用圖與資料引用一 關于正文和圖注問題正文和圖注中,問題多多。這里,我們僅摘錄若干。 將彩陶紋飾當成刻畫符號在對陜西西安半坡遺址出土陶器的介紹中,彩陶成了“刻畫”,內(nèi)繪成了“外刻”,陶盆成了“陶壺”(圖1-7)。而山東大汶口文化的陶器,“同樣的刻畫符號圍繞陶器外圍均勻分布一周,是明顯的以刻畫符號代表某種獨特標識,同時能起到美觀的作用,類似于現(xiàn)代陶瓷上刻的唐詩宋詞”(15頁),這顯然是把彩陶紋飾當成刻畫符號了。關于大汶口文化陶器刻畫符號的圖注,則有“刻符”、“刻紋”、“刻圖”、“符號”、“網(wǎng)紋”等諸多提法(圖1-13)。 漏錄5000-4000年前的原始文字編著者在介紹了半坡、姜寨、雙墩、大汶口等遺址發(fā)現(xiàn)的刻符后,指出“距今5000~4000年的從符號到文字的考古證據(jù)尚很缺乏,所以目前尚沒有研究考證將從符號到甲骨文的證據(jù)鏈條串起來?!薄澳壳埃脊虐l(fā)掘證明的最早漢字是甲骨文,從符號或圖畫文字到甲骨文的證據(jù)尚未有考古發(fā)現(xiàn)”(17頁)。但在后面的城市文明部分,又提及“在良渚文化區(qū)內(nèi)的平湖市發(fā)現(xiàn)的中國最早原始文字“良渚文字”距今約5000年,比甲骨文早了1000多年”(165頁);而“'陶寺文字’比殷墟甲骨文早七八百年,對于研究中國文字的起源有著重要的意義”(168頁)。這就顧此失彼了。此外,龍山時代其他關于早期文字的考古材料如山東鄒平丁公、陽谷景陽崗和江蘇龍虬莊等地出土陶文則完全未提。 遺址、建筑和器物的張冠李戴現(xiàn)象組圖“河北徐水縣南莊頭遺址出土遺物舉例”(圖13-4)中,圖(a)“南莊頭出土灰陶罐”實為遼代倉廩式陶骨灰罐,赤峰市阿魯科爾沁旗遼耶律羽之墓出土,內(nèi)蒙古博物院藏。因網(wǎng)上圖片搜索中該器標為“南莊頭遺址旅游攻略“,大概誤導了編著者。圖(b)“南莊頭出土灰陶杯”實為湖南道縣玉蟾巖遺址舊石器時代晚期陶釜,大概又是百度搜索誤導了編著者。圖(C)“南莊頭出土褐陶罐”實為半坡遺址仰韶文化彩陶魚紋盆,這一圖片來源,的確出自“百度百科—南莊頭遺址”。
組圖“裴李崗遺址及出土陶器和石器舉例“(圖13-9)中,沒有石器圖片,取而代之的是裴李崗遺址的田野照片,而”裴李崗遺址平底陶盆”,實為仰韶文化彩陶簋形器,系舞陽小學捐贈,現(xiàn)藏河南博物院。組圖“仰韶文化遺址出土陶器舉例”(圖13-13)中,出土于大通上孫家寨的“青海舞蹈紋彩陶盆”,屬于馬家窯文化。組圖“大汶口文化遺址出土遺物舉例”(圖13-14)中,圖(a)“半坡遺址魚紋彩陶盆”實為彩陶背壺,圖(b)“青海舞蹈紋彩陶盆”實為陶鬶,圖(c)“陜西黃陵人像彩陶罐”實為一彩陶盆。
在良渚文化的部分,配有“反山顯貴者墓葬出土的良渚文明典型玉器”組圖(圖3-10),其中的三圖均注明系“姚家山墓葬出土”,而玉鉞則被標注為“玉耘田器”。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反山、瑤山等地點的重要玉器,尤其是作為良渚文化代表性器物的玉琮圖片,卻完全沒有收錄。
此外,組圖“三星堆—金沙祭祀禮器等文明遺產(chǎn)遺物”(圖3-19)中的“三星堆—金沙玉璧”,應為鉞或戚。圖“陶寺出土禮器玉璇璣”(圖3-14),實為銅齒輪形器。 在二里頭遺址的部分,編著者混淆了二里頭1號基址和2號基址兩座宮殿建筑的差異,所以才有了如下表述:“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的兩座宮殿相距約150米,都是坐北朝南,均是南北約100米、東西約108米,接近正方形(引者按:這是1號基址的數(shù)據(jù))……其中,宮殿基址南北約73米,東西約58米,基址面積約4000平方米(引者按:這是2號基址的數(shù)據(jù));宮殿長約30米,寬約11米,宮殿面積約330平方米(引者按:這是1號基址主殿的數(shù)據(jù))”。(89頁)而下面敘述上的問題,顯然也是出于上述理解上的錯訛:“不能因為4000年前二里頭沒有發(fā)現(xiàn)殷墟那樣規(guī)模的甲骨文,或二里頭宮殿只有300多平方米等,就認為夏朝是周朝的杜撰……即使在今天的現(xiàn)代文明社會,300多平方米也依然是較大型的辦公場所,4000年前上朝議事也已不算小了”(94頁)。 同時,感覺編著者不甚清楚二里頭遺址與偃師商城之間的關系,所以才有了下列敘述:“商建立初期的都城偃師二里頭商城是隨著二里頭不同文化層考古發(fā)現(xiàn)的夏朝中晚期城市遺址和商朝早期遺址后,逐步考古證實偃師商城包括大城、小城和宮城,有宮殿、水池、鑄青銅器的作坊等”(181頁)。 再如“1959年,徐旭生率考古隊對'夏墟’的二里頭進行第一次考古發(fā)掘時,就發(fā)現(xiàn)了青銅器殘刀一把”(38頁),徐旭生率隊僅為踏查,而沒有進行考古發(fā)掘,更未發(fā)現(xiàn)青銅刀?!岸镱^代表性青銅器”銅鼎照片(圖2-2),匯圖網(wǎng)的LOGO還清晰顯現(xiàn),而這類柱足圓鼎,習見于安陽殷墟,此件應出自M18(詳《殷墟青銅器》,文物出版社,1985年),比二里頭文化晚數(shù)百年。看來,應是網(wǎng)友的張冠李戴誤導了編著者。
組圖“三星堆遺址出土青銅器舉例”(圖2-3),其中所謂的“三星堆人面紋方鼎”,其實是湖南省博物館的鎮(zhèn)館之寶人面紋大禾鼎,而“三星堆青銅牛尊”,則是殷墟出土的“亞長”牛尊。這兩件器物曾作為“青銅的對話:黃河與長江流域商代青銅文明展”的展品,于2016年在三星堆博物館展出。也許正因如此,才被編著者當作三星堆出土文物收進了書中。
另外,“金沙遺址青銅器舉例”一圖(圖2-6)中被標注為“金沙青銅器具”的器物,系西周時期的青銅罍,1978年出土于成都南郊,一般認為具有越式風格,與金沙遺址所出不屬于同一文化系統(tǒng)。 誤用贗品為證據(jù)的嫌疑關于成都平原的三星堆與金沙遺址,編著者說“對于三星堆遺址中出土的少量商朝軍隊使用的兵器、權杖和刻有甲骨文的器物,有考古專家認為是商朝軍隊與蜀國軍隊作戰(zhàn)時的戰(zhàn)利品”(44頁)。這段文字,編著者沒有配圖,不知所指。眾所周知,三星堆遺址罕見青銅兵器,僅見有十字形銅戈,應屬仿實戰(zhàn)兵器制成的禮儀用品而非實用器。作為歐亞大陸西部身份地位象征物的權杖,更罕見于東亞大陸腹心地區(qū)。三星堆遺址迄今為止也未發(fā)現(xiàn)任何文字,如有“刻有甲骨文的器物”,必屬贗品無疑。與其相類的是配圖“牛河梁祭祀與墓葬遺址考古出土的玉器”(圖3-6)中的玉龜,龜背上居然刻滿文字,令人咂舌。果如是,如此重要的文字在書中關于文字的部分卻只字未提。
其他明顯的錯訛和不足之處摘抄過程中的錯訛之處,所在多有。例如說“陶寺早期城市距今4300-4100年,城址面積約56萬平方米;陶寺中期城址距今4100-2200年,持續(xù)近2000年之久”(168頁)。眾所周知,陶寺文化中期一般認為距今約4100-4000年,陶寺文化晚期在距今4000-3900年之間,二者各持續(xù)約百年時間,整個陶寺文化的時間跨度僅約400年。 又如“三星堆周邊廣大地區(qū)仰韶晚期文化寶墩遺址、多處龍山時代古城遺址的考古發(fā)現(xiàn),為探索三星堆文明的起源奠定了基礎”(44頁)一語中的寶墩文化本屬龍山時代,但卻被冠以“仰韶晚期”;“金沙遺址是寶墩-三星堆文化的第四期文化遺存”(48頁),也不知何據(jù)。 在祭祀文明板塊中,第三節(jié)的題目“4000多年前的祭祀遺址遺跡和遺物:陶寺、王灣、二里頭”(83頁),赫然將最新測定為不早于距今3700多年的二里頭文化放到了“4000多年前”。而其下的小標題分別是陶寺遺址、王灣三期、二里頭遺址“考古中的祭祀與墓葬”,將祭祀(行為)和物化的墓葬作為同類項,也存在邏輯上的問題。 “有考古專家通過考古資料對其空間進行分析發(fā)現(xiàn),以二里頭遺址命名的二里頭文化的分布范圍和影響縱橫都在千米以上”(91頁),如是,二里頭文化的分布范圍和影響,還沒出二里頭遺址。而“二里頭考古發(fā)現(xiàn)了最早的青銅古樂器群”(179頁),更是令人不知所云,因為二里頭遺址的相關發(fā)現(xiàn)中只有青銅鈴,可確認為響器,是否屬樂器尚可存疑。 有些內(nèi)容本來是考古學的強項,但在書中卻被一帶而過,甚至根本不提。如“中國古代祭祀建筑與陵墓的繼承與傳承”一節(jié)(123-125頁),前后不足2頁,僅摘錄敘述《周禮·考工記》和《周禮·春官冢人》的內(nèi)容,基本無考古學的發(fā)現(xiàn)與研究成果,也沒有任何關于祭祀建筑于陵墓的配圖?!吧坛吧坛亩汲恰币还?jié)(180-187頁),本來也該是以考古材料為主的,但此節(jié)大量抄錄文獻所載商王世系與遷都傳說長達數(shù)頁,而關于鄭州商城、偃師商城和安陽殷墟三大都城級遺址的介紹總共千余字。 第四章第五節(jié)中“摩亨佐·達羅——印度文明早期城市的代表”部分(152頁),顯然題目中就有錯,該城市遺址位于今巴基斯坦境內(nèi),屬印度河流域的古文明而非印度文明。 “(鄭州商城)城址內(nèi)的兩處窯內(nèi)發(fā)現(xiàn)了大批王室青銅禮器”(181頁),顯然,編著者把窖藏當成了“窯”,而集中出土王室青銅禮器的窖藏有三處。 在圖題為“商朝建立前商人早期都城鄭州商城”(圖5-7)的組圖后,編著者接著寫到,“偃師商城為商朝滅夏后的早期都城,是早于商代二里崗時期的商朝都城”(182頁)。兩座大體同時,同屬二里崗時期的都城,被分為了商朝建立前和滅夏后,滅夏后建立的偃師商城,居然又“早于商代二里崗時期”。這樣的敘述只能讓人無所適從。 玉蟾巖遺址,從題目到圖題都寫成了“玉瞻巖”(476-477頁)。屬馬家窯文化的甘肅林家遺址出土青銅刀,一物二圖,被分別注為“馬家窯文化”和“仰韶晚期”(圖2-1)。“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的殷墟甲骨文距今3600多年”(18頁),已相當于二里頭文化時期。三星堆2號坑出土戴金面罩圓頭青銅人頭像,被定名為“金面青銅面首”(圖2-3);青銅觥被定名為“商代神鳥青銅器”(圖2-4);西周青銅盉被標為“青銅壺”(圖2-7)。類似的零星常識和文字問題,還有不少,限于篇幅,恕不一一列舉。
許宏《何以中國:公元前2000年的中原圖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6年版 二 關于資料引用該書注明為“編著”,全書大量摘編抄錄,但僅少數(shù)地方加以注明,更多的無注釋。如第三篇“史前文化”,包括了整個人類起源與舊石器、新石器時代的全部內(nèi)容,但僅有9條注釋,而與考古資料相關的則只有6條。而各篇最后列出的參考文獻就是正文中零星注釋的集合再錄。從編著者給出的資料出處看,在正式考古報告均已刊布的情況下,書中大量引用的是第二三手資料,甚至通俗讀物。 如對河南濮陽西水坡遺址仰韶文化蚌塑龍虎圖案的介紹,見于附文“上古三皇之一伏羲”(8頁),引自作為內(nèi)部資料的濮陽文史資料特輯《濮陽春秋》,墓葬照片(圖1-5)引自《看得見的中國史》一書(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7年)。對陜西臨潼姜寨仰韶文化遺址的介紹(13頁),引自《絲綢之路的起點——西安》一書(三秦出版社,2016年)。而紅山文化牛河梁遺址用圖(圖3-1),則引自《中國設計全集·第18卷·文具類編·禮娛篇》(商務印書館,2012年)。關于周口店北京猿人及其舊石器文化(427頁)和江西萬年仙人洞遺址(485頁)等的介紹,均引自《圖說中國文化·考古發(fā)現(xiàn)卷》(吉林人民出版社,2007),而對山西襄汾丁村人遺址的介紹(449-450頁),則引自通俗作品《揚眉吐氣丁村人》(《中關村》2006年第11期)。關于二里頭遺址新世紀以來的重要發(fā)現(xiàn)(89頁),引自地方學者的論文(《二里頭遺址都邑探討》,《洛陽師范學院學報》2010年第3期),而非我們正式刊布的考古報告。編著者在“簡要整理”之后,給出了6處中國最早的城市遺址——楊官寨、凌家灘、良渚、丹土、陶寺、石峁(158-159頁),但正文中除良渚遺址引注了杭州地方學者的專著外,余均無任何注釋。 在引述西亞兩河流域烏爾城和烏爾王陵的發(fā)現(xiàn)(149頁)時,注釋的出處居然是編著者自己的著作《京杭大運河歷史與復興》(出版社電子工業(yè),2014年),且共有6頁涉及這些內(nèi)容。
許宏《先秦城邑考古》,金城出版社 西苑出版社2017年版 三 關于圖片使用盡管作者說這本書的編著是“基于近十年來對眾多考古遺址的現(xiàn)場調(diào)研”等,但沒有照片是作者自己現(xiàn)場拍攝的,也沒有照片是作者自己掃描自正規(guī)著作的。作者在前言中說明:“本書大部分圖片由中國視覺供圖”,但感覺基本上用的是網(wǎng)上隨意搜索下載的圖片,已如前述,不少照片效果頗不佳。 再回想編著者在前言中袒露的初心:“作為一個自然工作者,表達自己對中華文化的感恩和對中華文明的崇敬之心,為向全世界弘揚中華文化和中華文明添磚加瓦、拋磚引玉”,“以圖用這一束光吸引千千萬萬的國內(nèi)外歷史文化與文明探索愛好者,積極參與到中華文明探源和中華文明成果發(fā)揚光大的事業(yè)中來”,其情可感,其志可嘉。但這些“歷史文化與文明探索愛好者”被吸引來之后,作為學者,我們是否應該負起提供扎實的學術支撐的責任?正因為有這樣的思慮,筆者才冒昧坦陳對這部新著的一孔之見,希冀對我們共同關注的中國古代文明的探究有所助益。 【許宏 中國社科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員】 (本文原刊《中國文化》2022年春季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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