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 春梅狐貍

（全文字?jǐn)?shù)約3.5K，圖片數(shù)量約40張）

前陣子看到壹X有一篇文章探討《為什么東方俠客仙裙飄飄，西方俠客酷愛緊身衣？》雖然作者很努力地加入了服飾史方面的解釋，無奈這個問題本身就是有有問題的，所以任何解釋看起來就像是自己說服自己的強(qiáng)行自圓其說。

某乎多年前有一句名言“先問是不是，再問為什么”，這個疑問最大的問題就是沒問“是不是”，以至于成立的前提都不穩(wěn)固。

至于文章的解釋，更是看得人一頭霧水。

先是提了一嘴西方服飾史中的男性褲襪，并著重提了會突出一些隱私部位，還提到了什么特殊癖好之類的。

難道談服飾的時候，不用性暗示就進(jìn)行不下去了嗎？由于作者還舉例了芭蕾舞的圖片，果不其然在原文評論區(qū)的高贊留言就出現(xiàn)了這樣的言論：

接著，作者就一路被漢服知識帶跑偏了，一會兒說漢服袖子大可以儲物，一會兒說古代漢服滿大街都是仙氣這么重。不覺得矛盾么，袖子里放個東西它還怎么“飄飄”呢？放的又不是無人機(jī)，能自己飛起來。

關(guān)于古人袖子儲物這個笑話見《袖里乾坤：古人的“長袍寬袖”里，裝的不是銀子，而是古裝謠言！》（為了這篇，我專門把之前的回答翻出來擴(kuò)充了一下）

最絕的是作者找出了“寬袍大袖”的優(yōu)勢：

① “阻擋敵人視線”，舉例輕功和pose；

② “袖子當(dāng)手”，舉例《十面埋伏》；

③ “減少傷害”，舉例一些揮袖擋箭的鏡頭。

emmm……這完全是倒果為因啊，難道不是因為劇中服裝使用了“寬袍大袖”，才導(dǎo)致武術(shù)指導(dǎo)設(shè)計出這些動作嗎？在不改變劇情的情況下，換一套服裝，武術(shù)指導(dǎo)就會設(shè)計出另外一套“因衣制宜”的武打動作來。

作者甚至提出了，西方俠客“要被各種怪獸群毆”，衣服容易“被扒光”，而中國俠客“不會互相撕扯衣服”這種除了討好部分“不轉(zhuǎn)不是中國人”的讀者根本毫無論述意義的論調(diào)。

再看原文評論區(qū)，不得不感嘆，媒體們科普可能真的不行，但是把握讀者心態(tài)也是很行的：

最后，作者該假裝高大上地引用了一篇論文的結(jié)論，又要開始往中國古人智慧博大精深方向上帶了嗎？

好嘛，這是打算在“不轉(zhuǎn)不是中國人”的這批受眾里永生了嗎？

這個問題最大的不成立，就是雙方?jīng)]有任何可比之處。題目中將西方的身份進(jìn)行了偷換，實際上對比的是西方的超級英雄。

這個問題的問法就有陷阱，扯什么“為什么東方俠客仙裙飄飄，西方俠客酷愛緊身衣？”，特意搞東西方文化對立那套。實際上，這個問題根本就只是——

為什么【中國古裝劇俠客】仙裙飄飄，【美國漫畫超級英雄】酷愛緊身衣？

這么一比，是不是馬上就會令人毫無解答的興趣，仿佛在問，為什么西瓜是甜的，芥末卻這么沖？還能為什么，他們各自被培育或制作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唄。所以這個問題看似值得探討的表皮之下是偷換概念。

并且，緊身衣也不是西方漫畫超級英雄的專屬啊！熱愛看超級英雄的，估計腦海里就已經(jīng)有了很多舉例的對象，我就舉例一下中國的。沒錯，中國的漫畫俠客也穿緊身衣，改成電影以后也接著穿呢！

比如，馬榮成的《英雄》，人物造型就是時而具有東方感的古風(fēng)著裝，時而露出手臂胸肌的緊身衣。而電影電視劇的改編，也都沿用了這樣的設(shè)定。

所以，只要偷換概念耍得溜，什么都可以拿來博眼球！討論影視服裝之前，是不是得考慮這些影視劇本身的世界設(shè)定呢？

討論西方俠客本身就是一個很虛假的命題，比如《為什么東方俠客蒙下半張臉，西方俠客蒙上半張臉？》。我看了一下作者，竟然是同一個?？磥磉@是掌握了什么奇怪的流量密碼，內(nèi)容基本也都是瞎猜。

武俠片本身就是一個很中國式的電影類型，它是基于中國人對于“武俠”的理想理解，并且通過影視將它具象并且擴(kuò)大了傳播影響。

我們這代人最常見的其實是我之前回憶過的《江湖兒女日見少：金古梁溫黃與新派武俠 | 算個武俠迷的隨筆番外》，新派武俠小說的開山人物梁羽生對“新派”有一個很重要的詮釋，就是“俠”要大于“武”。

后來金庸有了一個更著名的詮釋——“俠之大者，為國為民”。

上面那段文字里特別提到了“社會下層人物”的意志，這也是武俠中非常重要特質(zhì)，卻也決定了“俠”這個設(shè)定與“仙”是有一定程度的相悖。如果說傳統(tǒng)故事中“為民請命”依然是訴求于古代制度，而“俠以武犯禁”則是將矛盾下沉到底層社會來解決。

了解俠為何物，有助于我們?nèi)ダ斫狻皞b客”形象是如何設(shè)定的。

武俠類型片發(fā)展有兩個比較大的方向，一種是走向暴力美學(xué)、男色力量，重“武”；一種是走向文人情懷、社會批判，重“俠”。并且和那篇文章作者所理解的不同，武俠片長期拿來類比的也不是現(xiàn)在的超級英雄電影，而是西部片。

前者如張徹的“獨臂刀”系列，著裝十分勁短，基本可以參考之前寫過的《被嫌棄的「短打」的一生 | “漢服”溯源》。這樣的著裝對比西部片，并不會覺得誰更飄逸誰更緊身。

而后者則呈現(xiàn)出更重的文人氣質(zhì)，如在國際上拿獎的武俠片胡金銓的《俠女》、李安的《臥虎藏龍》走的都是這個路線。

這些影片雖然給人的感覺更加飄逸，但實際上服裝本身并沒有往這個方向上發(fā)展故意拉扯，而是導(dǎo)演應(yīng)用影像藝術(shù)給觀眾營造出這樣的綜合印象。

在這種前提下，說緊身衣更方便，又或者說寬袍大袖的風(fēng)阻其實不怎么大，都是對“武俠”理解的本末倒置。“俠”的角色，在新派武俠故事里在身份上都是不可以過分脫離普通階層的，如果變成了一群神仙互啄，或者高干子弟互毆，就很難成為武俠了。

到了影視中，它還需要呈現(xiàn)出東方韻味，不能迷失于西方語境之中。好萊塢的很多大片都請過香港的武術(shù)指導(dǎo)，但最終的成片卻無法成為一部武俠片。而很多武俠片中里程碑式的導(dǎo)演，他們所具備的其實是對世界、對人性的理解，與美學(xué)的呈現(xiàn)，才成就了他們，比如《胡金銓：他拍出了歷史與光影的最優(yōu)解 | 劇說有個人》。

從這個提問的和回答還可以看出一件事，雙方的閱片量可能僅限于這二十年以內(nèi)，以至于有了武俠片也“仙裙飄飄”的錯覺。一個很悲涼的現(xiàn)實是，這二十年間，到底還有沒有出過一部真正意義上的武俠片，在很多武俠迷眼里都是一個問號（改編已經(jīng)出版多年的武俠小說除外）。

至少，武俠片走在下坡路上，甚至可能無路可走，是所有人都看到了的。于“俠”，故事與人物都不再具有草根性的理想主義色彩；于“武”，轉(zhuǎn)圈圈和濫用的特效廣受詬病（部分吐槽見《長綢當(dāng)舞：“白綾打戲”淪落至此，還有的救么？》）。

正是因為故事越來越不接地氣、武打動作越來越依賴剪輯與特效，演員們的著裝才變得越來越“仙裙飄飄”。

就拿那位作者引用了好多張gif動畫的“小龍女”這一形象來說說吧。

首先，還是得吐槽一下，作者應(yīng)該是通過“仙裙飄飄”聯(lián)想到小龍女的，而不是“俠客”。因為小龍女這個人物設(shè)定就有一定的“反俠”性質(zhì)，加上作者又附加了很多脫離現(xiàn)實的設(shè)定，所以歷代小龍女的造型都是有別于劇中的其他女性角色。所以，作者舉例小龍女本身就不怎么恰當(dāng)。

不過我們還是可以循著也以《神雕俠侶》影視化的進(jìn)程來看一下，尤其是里面一些更有普遍意義的角色造型。

在我們這代人熟悉的1995年改編李若彤古天樂版本之前，已經(jīng)分別有過1983年陳玉蓮劉德華版、1984年潘迎紫孟飛版。

可以看出，盡管已經(jīng)是80年代了，但劉德華和孟飛都有穿著短袖的造型，與前面貼過圖片的“獨臂刀”系列是很相近的，這是明顯的劍戟片殘留。當(dāng)時還流行給男性角色作鬢角處理，使得人物整體更粗獷，露出野性的陽剛感。只是歷代楊過的選角相比其他武俠片都更偏向白面小生，所以大家可能印象不怎么強(qiáng)烈。

到了我們最為熟悉的1995年版，“楊過”身上就已經(jīng)沒有這種影子了。雖然這種長袖古裝，劉德華版也穿過，但更多的是體現(xiàn)故事后半段的成熟滄桑。

而女性角色的變化更大一點。早期武俠人物手腕部位都會做束口處理，這是一種看似功能性的符號化處理。在95版里，女性袖子束口已經(jīng)不多了，即便有也是偏向了裝飾性。這樣的處理，擺在之前，是在潘迎紫的“小龍女”身上才會出現(xiàn)。

但是很顯然，直到此時，“東方俠客”離“仙裙飄飄”還是有一段距離的。

直到2006年劉亦菲黃曉明版出現(xiàn)，這版在武打動作設(shè)計上就偏向舞蹈感。劉亦菲的“小龍女”也有上面提到的造型，但不如她大袖的圖片出圈，并且她的袖子也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大，除了視覺效果完全失去了現(xiàn)實意義。

但之前版本的小龍女，其實袖子并不大，她們身上體現(xiàn)小說里“仙氣”的方式，主要是靠人物造型的其他方面以及演員塑造角色的能力。

盡管金庸古龍的小說近年依然在影視化，但如《新天龍八部：雷人的服化道是怎樣設(shè)計出來的？》，服化道其實完全迷失了，而變成了一個個十分吃重而滑稽的怪相。所有迷失的服化道背后，一定是創(chuàng)作的迷失，人們已經(jīng)找不到武俠在哪里了。所謂迷失，指的是找不到服化道的位置，而不是好不好看、正不正確。

在這二十年間，另外崛起了古偶仙俠這個類型。本就不精于表演專業(yè)的明星，轉(zhuǎn)圈、揮袖、定格pose，成為了創(chuàng)作沉淪下的產(chǎn)物，它們不是拍給觀眾的影視劇，而是拍給粉絲的視頻周邊。

如今影視劇的服化道，越來越承擔(dān)它本來只是輔助完成的東西。比如，劇本無法完成的“考據(jù)”，服化道來承擔(dān)；演員無法完成的“仙”，還是服化道來承擔(dān)，所以袖子也大了、衣服也飄了。

所以，要問俠客們的“仙裙”為何“飄飄”，是因為創(chuàng)作離開了地面！不再“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俠客，只是穿著“仙裙飄飄”在談一個又一個毫無人格魅力的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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