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秋之殤

山娃剛從看守所回來，就接到學(xué)校的退學(xué)通知，山娃媽哭的死去活來的，又把喉嚨哭發(fā)炎了，發(fā)了高燒，打了兩天針才好一點，傍晚山娃剛陪著母親從管理區(qū)衛(wèi)生站回來，三嫂子、四嫂子帶著兩個娃，還有兩個表嫂子把山娃堵家門口了，三嫂子黑著臉，四嫂子好像剛剛哭過，眼睛有點紅。

“山娃！不對！聽說現(xiàn)在你是什么狗屁斧頭太歲了！你給三嫂子掰扯掰扯，好好的書，咋說不讀就不讀了？”三嫂子一把薅過山娃劈頭蓋臉的審問起來，唾沫星子噴了山娃一臉。

“學(xué)校不讓讀了，咋讀！”山娃對這個三嫂子還蠻敬畏的。

“扯！你以為我們都是傻瓜吧！誰都看出來了，你和吳昊打架是你處心積慮安排好的，你只是找個借口不想去學(xué)校了！”三嫂子罵是罵，還是把山娃扯著看了看耳朵后面的傷，見已經(jīng)無礙了，冷不丁使勁給了山娃一個火栗子，把山娃敲得滿眼金星。

“嫂子，你莫打了，真的是不想讀了。”提起讀書，山娃心里一下子痛了起來，在那個象牙塔里，有山娃的夢想、初戀、同學(xué)、青春……可此刻這都統(tǒng)統(tǒng)成為了過去式。

“你劉十三也不要蒙你嫂子，是不是錢的問題？沒錢你說?。“土?？”三嫂子差不多吼了起來?！耙补稚┳油诉@茬兒！”

“真不想讀了，不是錢的事！”山娃說“我想去當(dāng)兵了！”

“當(dāng)兵有什么出息？這開學(xué)也沒幾天，我姨夫是縣教委的，我去說說，讓你再回去讀，錢的事，我來想辦法！行不？”三嫂子近乎哀求，大家都知道，在這個小山溝里，不讀書意味著什么。

“借！你能借我多少？你又有多少錢借！不要以為自己多有錢似的！”山娃腦袋短路般的對三嫂子吼了起來，把三嫂子嚇了一跳，山娃不想過多的去解釋什么，確實是因為錢，他不想讓父母老是覺得對不起自己。

“你！……你讀到什么時候，我就借到什么時候！”三嫂子脾氣更爆，“劉十三！你不能這么沒良心！人家擠兌你，人家還沒說贏，你倒好，自己先認(rèn)輸了！你還是不是人?。　?/span>

“不想讀就是不想讀，我的事還要你操心！你有錢，我不借還不行??！”

“你！……你！”三嫂子“你”了半天也沒說出下半句來。

“山娃，你不能這樣！”四嫂子輕輕地扯了一下山娃“趕快給三嫂子賠個不是！”

“笑話！我又沒惹她，她上來就是一個火栗子！憑什么！我劉十三還不伺候了！”山娃也不管在一邊已經(jīng)哭出聲的母親，頭也不回的一個人走了。走了幾步，身后傳來了三嫂子撕心裂肺的哭聲，山娃不敢回頭，眼淚不爭氣的流了下來，怕她們追過來，山娃越走越快，最后小跑了起來，往哪兒去？山娃自己也不知道，就沿著大路一直往前。跑到筋疲力盡了，就躺在路邊的草地上發(fā)呆，然后睡著了。

山娃又做了半年前的那個怪夢：四嫂子帶著一個孩子站在那個大石頭上哭，石頭四周是漫野的野桃花，任憑山娃在后面怎么勸，四嫂子都聽不見，站著站著，四嫂子突然拉著孩子往石頭下的懸崖跳，山娃急忙伸手去抓，這時手上傳來一陣錐心的痛，山娃一乍醒了，原來山娃伸手的時候，打在一邊的石頭上，手都打破了。不知道睡了多久，初九的月亮都跑天中間了。

山娃爬起來，把身上粘的枯草拍了拍，想回去，可回去了又怎么跟父母說呢？山娃索性順大路走到石缸溝盤道的頂上，長這么大還沒有在晚上看過鳳棲村的樣子，現(xiàn)在剛好看看。

記得以前讀小學(xué)的時候，父母在大坪地挖紅薯，也是挖到月亮出來，山娃和弟弟就在后面幫忙把紅薯上面粘的土辦下來，大小分類，餓了，就找個黃心的華東紅薯，用鐮刀把紅薯皮一削，和海川一人一半，兩兄弟一邊啃紅薯一邊互相打氣，山娃的夢想是當(dāng)個警察，要把全世界的壞人都抓起來；海川的夢想是去首都工作，然后帶父母去看天安門……山娃媽聽到這些，總是欣慰的笑著，夸山娃兄弟倆懂事！地里的蛐蛐悠閑的演奏著月光曲，父親講著《羅通掃北》，月光如水……十年前的事卻恍如隔日。

“當(dāng)警察！呵呵！”山娃想起當(dāng)年當(dāng)警察的夢想，不禁冷笑了兩聲，還能當(dāng)警察嗎？還能抓壞人嗎？壞到什么樣的人才能稱為壞人？自己這樣的算壞人嗎？如果現(xiàn)在自己是警察了，第一個是不是先把自己抓起來？把自己抓起來了，其他的壞人又怎么辦？……

“想個球！連自己明天該干啥都不知道，還想著抓壞人！”山娃自言自語道?！鞍?，三嫂子也真是！我這算把她徹底的得罪了！以后慢慢解釋吧！”

說到三嫂子，山娃不禁想到四嫂子，又想到剛剛那個夢，忽然間覺得四嫂子和自己一樣命苦，不知道四哥現(xiàn)在到底是死是活，要是真死了，四嫂子咋辦??？改嫁？改嫁了就不是四嫂子了，改嫁了，那兩個娃咋辦？山娃一下子又想到前些天和母親開的玩笑：“娶四嫂子回來！”現(xiàn)在想想，很有必要把四嫂子娶回來，農(nóng)村本來就有哥亡嫂嫁弟的傳統(tǒng)，雖然不是親哥，可也不能讓兩個那么可愛的娃娃跟了別人姓啊，再說了，四嫂子那么漂亮，如能娶回來，也是好幾世的福氣，當(dāng)然，四哥如果沒死就更好了！

月光下的鳳棲村，是那么的安詳，村里人都習(xí)慣早睡，吳家大院、劉家大院、下洼都只有零零星星的幾處昏黃的燈光，像銀河兩邊的星星一樣點綴在茅蠟河兩邊。

山娃看村里的燈都滅了，月亮也偏西了，才晃晃悠悠的往家走，想敲門，發(fā)現(xiàn)家里的門是虛掩著的，山娃躡手躡腳往里屋去，燈突然亮了，父親面無表情的坐在堂屋的大門邊上，“回來了？鍋里還有熱飯，趕快吃去吧！”原來父親一直坐這里等著山娃。

“不吃了，我吃過了！”山娃只想早點睡，知道吃完飯父親又得上半天的政治課。

“去吃吧，吃完了，咱爺倆聊聊！”山娃爸起身出去了，應(yīng)該是上廁所。

山娃把鍋里的大雜燴喝了兩碗，找個凳子坐下后，才發(fā)現(xiàn)母親也沒睡，只不過坐在燈泡的陰影下，山娃沒發(fā)現(xiàn)。

“山娃，你是不是特別記恨我和你媽？”山娃爸語氣特別平靜。

“咋能，我記恨你倆做啥？”

“家里出了這么些事，搞得你連書都沒得讀了，是我這個當(dāng)爸的無能啊”

“爸，說啥呢？大半夜的你和我說這些不著邊兒的？我要睡覺了……”山娃說著要往里屋鉆。

“還沒聊完！我知道你心里委屈！”山娃爸說“但再委屈也不能這么放縱自己！”

“啥啊，啥放縱？”

“我問你，你為啥要把吳家菜園了的菜全部拔了？還拿著斧頭和吳昊干架？”

“他欺負(fù)我們多少年了？從我記事就一直在欺負(fù)我們，我長大了，不能再像你那樣處處忍氣吞聲了……”

“我不忍氣吞聲，哪有這個家？你知道你那一斧子只差寸把子，就把人直接砍死了，砍死了，你是要償命的，曉得不？”

“砍死了更好，免得他禍禍百姓！”

“混蛋！你！人家再怎么不是人，也輪不到你去出頭！我和你爺爺，包括你太爺爺，都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你怎么就這樣了？”山娃爸把手抬起來想打山娃，手舉到半空，嘆了口氣，又放了下去。

“山娃，媽沒讀什么書，講不出什么大道理，但做人一定要堂堂正正的，你拔人家菜干什么??？還砍人，就是心里有氣，也不能這么撒的！”山娃媽接過話茬兒，喉嚨還是非常沙啞“再說，你怎么可以那樣對你三嫂子，你三嫂子待咱們家可真的不薄，你不也很敬重她的么？”

“那我明兒去給她道個歉！我沒啥了。”山娃說

“山娃，你就是再怎么有氣，三件事不能做！第一，不能做損人損己的事，這樣會被人笑話，第二，大不敬的事不能做，這樣會被人戳脊梁骨的，第三，違法亂紀(jì)的事堅決不能做，這是羞辱祖宗的！”

“記下了，爸，放心吧，我不會亂來的！”

“上次吳昊媽給的那個錢，我給退回去了，你也不要再去找人家了，咱家是缺錢，但絕對不缺這點錢！”山娃爸說“等把稻谷收完了，把油菜排好了，我跟你一起下十堰打工去，爭取兩三年把賬還清！”

“啥！為啥退？我還嫌要少了呢！”山娃聽說把錢退回去了，心里特別不舒服。

“你表媽（吳昊媽）這些年一個人撐著一個家，前幾年吳昊爸臥病在床，家里連豬油都吃不起，這幾年也是在還賬，估計還沒還完，你不能把事做這么絕的！”

“他媽不是還有個老公，就學(xué)校那個老師嗎？”山娃想起來村里的傳言。

“胡扯！你知道個屁，瞎嚼舌頭根子！好歹也是老輩子！沒大沒??！”

“好，不說了，我要睡了，明兒還要去給三嫂子賠禮道歉呢，放心吧，我這么大人了，會調(diào)整好自己的，那個錢，退了就退了吧！”山娃覺得錢退了也沒什么，只是家里確實太缺錢了，要退，也應(yīng)該等家里有錢了再退。

第二天山娃恬著臉去找三嫂子道歉，找了三四次，三嫂子都沒理他，山娃只得去找四嫂子幫忙，四嫂子說大后天就是中秋節(jié)了，到時候一起吃飯，再說。

中秋節(jié)四嫂子買了不少菜，約了三嫂子一家和山娃一家，約七叔他們，七叔他們要去跑關(guān)系，聽說是七叔的兒子快轉(zhuǎn)業(yè)了，七叔想給轉(zhuǎn)個好點的單位。

中午吃飯時，山娃故意往三嫂子身邊湊，三嫂子板著臉，不買賬，山娃尷尬的差點連飯都不想吃了，晚上村里有電影，大伙都去看了，四嫂子要帶娃，去不了，三嫂子覺得六伯六媽自從四哥出事以后，整天悶悶不樂的，就主動要求幫忙照看四嫂子，山娃也沒去，因為過兩天就要和父親去十堰打工了，得在這之前讓三嫂子原諒自己。

“嫂子，差不多就行了哈，我錯了！我給你道歉！”山娃的臉要是厚起來，絕對厚過城墻拐彎。

“啥啊？劉十三！”三嫂子終于開口了，開口了就有戲！

“那個啥……”

“哪個傻？”三嫂子往曬場上搬小桌子，端上來一大盆綠豆湯，看來是準(zhǔn)備賞月。

“我傻！”山娃聽出來三嫂子的話頭了，“我傻，我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我傻！傻得直冒涼氣兒！嫂子，你就原諒我了吧！”

“好啊，原諒你可以！馬上回學(xué)校讀書去！不然沒得商量！”

“那真不行，嫂子，我真的不想讀了，別的啥都行！”山娃一聽到讀書，心里還是很痛。

“三嫂子，山娃可能有自己的打算，莫逼他了！”還好四嫂子及時解圍。

“就是，就是！我打算去當(dāng)兵呢！三嫂子，你就莫再提讀書的事了！”山娃就坡下驢倒是練得爐火純青。

“我就不明白了，多大點事啊，就把讀書這么重要的事給放棄了！幾個嫂子、嬸娘、特別是三爺爺，都很看好你讀書的，咋就這么放棄了呢！……”

“就當(dāng)沒有讀書的命吧！”山娃鼻子有些發(fā)酸“想出息，也不一定非得讀書！”

“那你說說你有啥打算吧？”三嫂子這么一問，算是原諒山娃了。

“過兩天跟我爸去十堰打兩個月臨工，然后報名去當(dāng)兵，當(dāng)兵要是能考上軍校，就繼續(xù)讀書，考不上，就回來家里，自己做點小生意！”其實山娃自己也沒有目標(biāo)。

“然后呢？”三嫂子對山娃這個胡謅的答案倒是很滿意。

“供我弟讀完書了，再幫四嫂子把娃帶大，要是四嫂子不嫌棄，就把四嫂子娶過來！不過這個你可不能告訴四嫂子哈！”山娃偷偷地瞄了一眼在屋里整理尿片的四嫂子，把嘴湊到三嫂子耳朵邊上小聲說。不過這個可不是胡謅的。

“啥！山娃！你逗我開心呢！”三嫂子幾乎是驚叫“桃祥，山……”

山娃嚇的一把捂住三嫂子的嘴，“嫂子，不能說！不能說！”

“啥啊？咋還動起手來了？”四嫂子看到山娃捂著三嫂子的嘴，笑著說“山娃真沒大沒小哈，要是三哥看到了，非得揍你！”

“沒啥，玩呢！”山娃應(yīng)了四嫂子一句，又小聲對三嫂子說“嫂子，你真不能說，真不能說，說了我就翻臉了，你多想想，很嚴(yán)重的！”

看到三嫂子點頭了，才把手松開，三嫂子猛喘了兩口氣，狠狠地拍了山娃一巴掌“要死啊，差點把我憋死了！”

“真不能說…..”山娃知道自己說多了。

“知道啦！劉十三！算你還有點良心！”三嫂子答應(yīng)了的事，應(yīng)該沒問題了，不過女人善變，鬼知道會不會反悔。

“啥??？你兩個不會在說我壞話吧！”四嫂子疊完尿片，提了壺開水從屋里出來。

“就是，十三說你壞話！打他！”三嫂子壞壞的笑著說。

“沒有啊！四嫂子，可莫聽三嫂子嚼牙巴骨！”山娃感覺臉在發(fā)燒。

“說了！他說你咋咋漂亮！”三嫂子不依不饒“還沒男人夸過我呢！”

“三嫂子講笑了，你看把十三臊得，來，這綠豆湯差不多涼了，要糖自己加！”四嫂子給每人舀了一碗綠豆湯。

三嫂子還想再說什么，看到山娃的窘態(tài)，開心的笑了“喝湯！喝湯！看把十三給羞的，臉都紫了！”

一下子大家都安靜了下來，靜的可怕，只聽到三嫂子用調(diào)羹碰碗沿兒的叮當(dāng)聲。

“去年也是這個時候，海林子第一次帶我回來這里！也是喝的綠豆湯！時間過得真快！一晃一年了！”四嫂子不知怎么忽然提起四哥來了。

“桃祥，你咋提這個干啥？大過節(jié)的！”三嫂子怔了一下。

“沒啥，就是想他了！也不知他是死是活……”四嫂子顯得比三嫂子還要平靜。

“你還在奶孩子呢，可不要想太多，不然對小孩不好！”三嫂子安慰道。

“沒事，就是想他了，我和他在五堰人商超市認(rèn)識的，我是收銀員，他是超市電工，還記得他第一次同我搭訕是6月16號，星期二，第一次請我吃酸漿面是在燕林小區(qū)后面的地攤上，是7月2號，星期天，第一次請我去人民公園，是7月16號，他說我們認(rèn)識一個月了，要紀(jì)念一下，我倆去人民公園逛了一天，把山上的路逛了兩遍，后來他非要背我下山，我沒答應(yīng)，那天也是星期天，第一次帶我去看他的宿舍是9月5號，他說他辭工了，有個小風(fēng)扇用不上了，要送給我，去了宿舍，看到有六個人住，就他的床鋪最干凈整潔，原來他根本不是要送我風(fēng)扇，是送我一個銀戒指，向我求婚，我答應(yīng)了，那天是星期三，下著小雨，下樓時，他趁我不注意，悄悄地親我一下，我沒怪他，但他自己卻絆了一跤，笑了我一路。第一次……”

“桃祥，莫說了，嫂子我受不了，你心里的苦，嫂子可以體會！”三嫂子聽得哭了起來。

不知啥時候，四嫂子手里多了一件衣服，那衣服山娃見過，是七叔和支書從山西帶回來的，泥土都還在，四嫂子把衣服抱在懷里，沒有哭出聲，山娃卻清楚的看到四嫂子臉上滑下了兩行淚水，就是這衣服，山娃覺得有點瘆人。

“桃祥，知道你在這個家受委屈了！咱們著娃看！著娃看……”三嫂子說的委屈估計就是上次六媽強(qiáng)行要走了那五萬多塊錢?！坝猩独щy、想法，都和嫂子我說！我除了脾氣不好，其他的還是可以的。”

“三嫂子，你對我的好，我都記著的，我也沒拿你當(dāng)外人！”

山娃也想安慰幾句，卻不知道怎么開口，四嫂子緩了一會兒，把眼淚擦了擦，又去給娃喂奶去了，山娃覺得待這兒蠻尷尬的，就和三嫂子說了一聲，徑自回家去了。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