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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人藏書當與私學興起有關,為了傳道、授業(yè)、解惑,讀書人和教書人當然需私藏一些書,孔子的“韋編三絕”,讀的一定是自己的藏書,否則怎能翻三復四地讀,而至于簡編散斷;又由于列國紛爭,諸侯羅織人才,讀書人各以才識自炫,要說動諸侯,說話就得有根有據(jù),也應該有一些可資參考的藏書。蘇秦第一次游說失敗回家,“陳篋數(shù)十”重加鉆研,以求再搏,便是明證。因此,大致可定私藏始于春秋戰(zhàn)國之際。兩漢以降,私人藏書日益發(fā)展,明清兩代,家藏萬卷已非侈談。清代學者無不藏書,其能稱家者幾為歷代藏家的總和。 私藏的聚集,不外二途,一是社會的動蕩,二是舊家的敗落。明天一閣的聚書就是因寧波原有五萬余卷藏書的豐氏敗落,藏書散失,鄉(xiāng)人范欽方能借此盡得其藏而建天一閣。清宋樓的佳本善刻,也是陸心源借太平天國起事,社會動亂,在江南大事搜求得來,甚至與丁日昌為竟購而齟齬。當代藏書家也多類此,如1949年和1980年是當代兩次聚書的機遇,當時由于公私藏書流散和社會動亂之余,人們對舊事務包括舊籍都有所忌諱,遂為有識者制造了機會。我有不少老少朋友多借此大量聚書而成新興藏書家。 聚書成家,大多自喜,往往忘掉人間正道是滄桑。聚與散是一對辯證存在的孿生物,他人的散才有你的聚,你若永世常聚,則后人又如何聚書成家。歷來的藏書家中有不少人執(zhí)迷不悟,妄想“子孫,寶之”,世代相傳。唐朝有一杜暹,聚書過程比較艱難,所以不愿散失,就在藏書上題了三句話說:“清俸買來手自校,子孫讀之知圣道,鬻及借人為不孝?!鼻岸Z值得同情,第三句話是為杜絕藏書流散渠道而說的,未免一廂情愿,結果亦未能世代相傳。有的還弄些神道設教的傳說以警示后人,明代常熟脈望館趙氏藏書遭火災,于是有人就聽到武康山有鬼夜哭,說是趙氏先人為藏書喪失而哭。清代紀曉嵐曾經(jīng)與朋友譏笑過鬼哭一事,紀說我的藏書都蓋上藏章,即使藏書散失,人們也知道這是紀曉嵐的藏書,他的朋友馬上以“何必蓋章”來譏評紀曉嵐的欠通達,人都死了,書都散了,還計較是誰的書,有什么意義呢?所以有些大藏書家就另有思路,主張“得者寶之”。他們不是與他人共享知識,樂于借書和贈書,便是將書返還公眾,化私為公。漢末大儒蔡邕,藏書甚富,他的女兒蔡琰(文姬)也是大學問家,完全有能力繼承和維護好這份遺產(chǎn),可蔡邕偏偏看中建安七子中王粲的才識,便舉所藏贈與王粲。一個一生聚書萬卷的人能在生前親贈藏書與用者,真是難有的胸懷。他以“散”留下了“藏”,為后世所艷稱。明末有位藏書家李如一就說過:“天下好書,當與天下讀書人共之?!泵鞔_表示要散知識于讀者,如果改為“當與天下人共之”豈不更好?清末紹興藏書家徐樹蘭與兒子共同建古越藏書樓,訂立規(guī)章,把家藏圖籍公開出借,化私為公,散而不散,徐氏所聚得完整地成為魯迅圖書館即后來的紹興圖書館的始基,備受后人尊敬。我在文革掃地時,曾撿到一份破得掉末,有七八葉的小書,最近請人修整,發(fā)現(xiàn)是梁鼎芬在宣統(tǒng)三年出所藏在梁氏祠堂所建“梁祠圖書館”的章程。序言中表明自己回故鄉(xiāng)廣東后,即籌辦“以所藏列之祠屋……以為省會學子求益之用”的圖書館,并訂立章程二十三條和觀書、鈔書、借書、讀書和捐書等五約,考慮得比較周詳。類此散法,還能找到一些例證。這是一種最佳的散法,值得效法。 我從少年時期,就夢想讀書和做學問。后來讀清代藏書家張金吾的《愛日精廬藏書志》序中有一句話:“藏書者,誦讀之資而學問之本也。”令我銘記終生。從讀高中起,我就隔三岔五到天津勸業(yè)場、天祥市場、泰康商場等書攤上去淘書聚書。解放之初,我借舊藏散出和書價走低又聚了一批書,主要有五洲同文版的廿四史,到上世紀60年代,大致估計,我已聚有萬余冊書,那時一門心思聚書,幾乎近于貪,沒有一絲想到散,萬萬沒有想到升平世界來了個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首要之舉是“掃四舊”,舊書當然是一舊,也在橫掃之列。紅衛(wèi)兵多次光臨寒舍,我所聚的書一次次地遭到洗劫,不是在門前付之丙丁,就是籍沒充公(或入私囊),這是一次被動的“散”。劫后余書(包括日后象征性地發(fā)還查抄物資)僅剩線裝書數(shù)十冊,精平裝書不足千冊而已,損失達四分之三強,但依然沒有散的念頭,繼續(xù)發(fā)憤再聚藏書。又是三十幾年經(jīng)營,除了線裝書難以恢復收藏外,精平裝各書已聚有萬余冊,滿滿插架,時有自得之感,仍然沒有想過“聚久必散”的正理。直到前幾年,北京友人寄來我送友人的簽名贈書,并附一信說,在書攤上看到一大批某友人的藏書,其中有許多簽名本,偶然見到我的簽名本,即賤價買來贈我。這位受我贈書的友人逝世不久,我還寫了悼念文章,不意后人已如此快地將他的藏書散之市肆。據(jù)知他的后人不是什么不肖子,也是做點學問的,只不過專攻不同而已,是不是為騰居住面積而成架處理?我又從中國書店大眾收藏書刊資料目錄中,看到著名學者周一良、周紹良先生的藏書在拍賣,并特別標注“鈐有藏章”,用以提高標價,讓人不寒而栗,似乎感到身后又被出賣一次。不禁喟然一嘆! 這些小事,對我觸動很大。我有幾間屋的藏書,年齡已近九旬,生老病死已經(jīng)過了三個字,身后任其散失,何如生前自家料理,免得貽累子孫,自然地產(chǎn)生了主動散書的念頭。我曾把這打算和一著名藏書家交流,這位忘年友曾以辛勤經(jīng)營所得,摒棄聲色犬馬,癡情于聚書。我向他講聚散之理,他很通達,說他的聚書是一種“玩趣”,以后如何,聽之而已。中年人尚且如此豁達,我又何所惜。于是決定親手散書?;綖楣?,捐贈社會,不失為上策,但大圖書館不捐,因為它們藏書豐富,無需錦上添花,怕落到巴金捐書被剔舊處理的命運,如是那樣,還不如讓家屬用藏書換幾個零用錢。最后決定送還故里,把書贈我故鄉(xiāng)——浙江蕭山。我提出這一愿望,立即得到當?shù)卣猓⒀杆俾鋵?。他們在當?shù)匦陆?萬多平米的新圖書館中,劃出一塊區(qū)域,建立我的專藏圖書館,接受我的手稿、著述和藏書,并因我藏書中有相當分量的方志,又在史志辦公室下另立一方志館。與此同時,紹興有一失地農(nóng)民,志在普及農(nóng)村文化,向我求助,我也承諾贈書。我僅留下我尚需閱讀與參考者外,先后捐贈了藏書的大部分。如此這般,我實現(xiàn)了不散之散的心愿,為自己一生鐘愛的聚書找到穩(wěn)定的去處,讓我的藏書終得其所,發(fā)揮更大的作用,免得日后流落街頭。至于剩下的小部分藏書,家人已承諾,一定會遵照我的囑托辦理。兩全其美,不亦善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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