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岱《快園道古》說：楚人廖鳴吾對粵人倫彥式說：“有一偶語試對之：人心不足蛇吞象。”倫彥式應(yīng)道：“天理難忘獺祭魚。”江西人夏言和直隸人李時，一個說：“臘雞獨(dú)擅江西味”；一個對之“響馬能空冀北群?！彼拇ㄅe子張仕儼，見到廣東人惠棟也常開玩笑說：“委蛇、委蛇！”惠棟則報之以：“碩鼠、碩鼠！”。各地除了有一個公認(rèn)的簡稱以外，舊時往往還有一個俗號，也被稱之為“地諱”。明人李文鳳《月山叢談》記載：“天下十三省，俗皆有號，莫知所始。如陜西曰豹，山西曰瓜，山東曰滕，河南曰鱸，蘇浙曰鹽豆，江西曰臘雞，福建曰獺，四川曰鼠，湖廣曰干魚，兩廣曰蛇，云貴曰象?！边@就是以上幾個人所說話題的由來。雖然是玩笑話，但其中不乏地域歧視的意味。比如“山西曰瓜”，由香瓜而來。

 清末還有一個民諺說：“京油子，衛(wèi)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直隸太監(jiān)滿宮轉(zhuǎn)，山東盜賊天橋溜，山西羊倌土包頭；河南遍野流光錘，東北婆娘好大嘴。”其中的“保定府的狗腿子”，有人以為是就是直隸首府的保定，離京城近，一方面是京城的需要，一方面是當(dāng)?shù)厝似扔谏嫞霈F(xiàn)了不少看家護(hù)院的武師以及太監(jiān)。明朝來自保定太監(jiān)，就有張永、畢云、杜甫、孫彬等正史中亮過相。 “狗腿子”就是形容他們像狗，而不是堂堂正正的男人那樣站著小便，又因為武師幫兇做惡事。但其實(shí)卻僅僅是因為，當(dāng)時保定人冬天愛吃狗腿的緣故。鐵保還有《吉林窮棒子》一文，說“棒子”是指來此采人參的窮人，“高麗稱窮賤者為棒子”，不過，明末女真人常常在前線被漢民偷襲棒殺，高麗人也參與其間，以致女真人不敢單獨(dú)行動，那才是“棒子”之源?！督鈱W(xué)士詩話》話本里，有一首據(jù)說是解縉寫的詩：“罵聲江西是臘雞，蘇浙鹽豆落筲箕。云貴兩廣真蠻子，福建土狗出詩書。四川最多尖老鼠，湖廣都是臭干魚。河南俱是偷驢漢，侉在山東瓜在西。南京金陵挑糞桶，北京奤子吃酥酥。”竟然以罵來對“地諱”作了一網(wǎng)打盡的惡意詮釋，這就很不應(yīng)該了。而且也有誤導(dǎo)之嫌，比如“河南曰鱸”，清人錢泳的《履園叢話》就說得很清楚：“有地名晉祠者，人煙輻輳，商賈云集。其地有酒館，所烹驢肉，最香美，遠(yuǎn)近聞名。往者日以千計，群呼曰鱸香館，蓋借鱸之音為驢也?！?侉與滕，與山東滕州的歷史有關(guān)，邾國夷父顏娶盈姓女生了夏父，此女又與叔術(shù)生了盱，盱又名侉，后來夏父分出邾國的五分之一給叔術(shù)，名為濫國。

 有關(guān)蠟雞，惠棟的《九曜齋筆記》說：“然江西臘雞，元時江南之通號，不宜獨(dú)坐?！卑凑账恼f法，“臘雞”在元代應(yīng)該就被北方人當(dāng)作江南的綽號了。錢謙益似乎試圖從歷史的沿革中找到它的來源，他在《列朝詩集》中說：“京師市語，謂江西人為'雞’。此'雞’或云即'溪’、'傒’之音轉(zhuǎn)?！钡峙虏⒎侨绱?。趙翼在《陔余叢考》中解釋說：“前明呼蜀人為'川老鼠'，以其善鉆也”；呼楚人為“干魚”，以其善于制魚干；“呼江西人為'臘雞’，以元時江西人仕于朝者，多以臘雞饋客也?！泵魅松虻路度f歷野獲編》提供了一個例子：江西人嚴(yán)嵩與河南人高拱，拿對方的老家耍貧嘴，高拱說：“適見君出，而諸君肅謁，憶得韓昌黎《斗雞行》二句云：大雞昂然來，小雞悚而待。”嚴(yán)嵩立即知道是在說他江西人的“臘雞頭”。高拱又與江西人張居正開玩笑說“曉日斜熏學(xué)士頭?！睆埦诱龖?yīng)聲而答：“秋風(fēng)正貫先生耳?！眹?yán)嵩被譏為“臘雞頭”，所謂“江西臘雞”，顯然那時是江城子《亦復(fù)如是·各省地氣不同》所說：“江西則多禿子”，沒有幾根頭發(fā)的意思。

     江浙鹽豆與徽商有關(guān)，明浮白主人《笑林》中寫道：“徽人多吝，有客蘇州者，制鹽豆置瓶中，而以箸下取，每頓自限不過數(shù)粒?；蛑^之曰：'令郎在某處大闞'。其人大怒，傾瓶中豆一掬，盡納之口。”但還有“三北鹽炒豆”，江浙的貧困地區(qū)與徽商有共同的特點(diǎn)。

     韋明鏵的《濁世蒼生》一書中，羅列得更多，除了京油子、衛(wèi)嘴子、保定狗腿子以外，還有：四川袍哥、江陰強(qiáng)盜、鳳陽花鼓、山西樂戶、上海癟三、西南蠱人、關(guān)東胡子、湖湘兵勇、珠江老舉、南洋豬仔、三河老媽、松江娘姨、京師相公、河間太監(jiān)、豐臺花匠、嶺南海盜、北國念秧、徽州駱駝、山東響馬、江西臘雞、天津混星子、浙江同年嫂、潮州打怨家、高郵黑屁股、廣東咸水妹、粵南麻風(fēng)女、湖北九頭鳥、順德十姊妹、北方走馬伎等等。應(yīng)該說還是比較客觀地說出了當(dāng)時的各地風(fēng)情特色。江陰駐軍，為吃空餉，被驅(qū)離軍營者無以為生者多為盜，營中軍士也與之聯(lián)手；“老舉”是指妓女，袁枚《隨園詩話》考證是出于《北里志》中唐狀元孫偓喜歡上了老妓鄭舉舉的故事，但袁枚的考證一般只能姑妄聽之；“念秧者”念如秧，逐步發(fā)展，苦營構(gòu)陷，無所不用，做圈套讓人上當(dāng)，《聊齋》有之；“同年嫂”，指浙江江山一帶稱船婦，是朱元璋不許他們上岸定居的“江山船”的女人；關(guān)于“高郵黑屁股”，有清人韋柏森《秦郵竹枝詞》說：“旗丁漕運(yùn)向清淮，順帶鄰封寶應(yīng)差。不是糧船黑屁股，那來幾輩語詼諧。”漕船是刷紅色，裝貢品的船刷黃色，高郵船船尾刷黑色，是為了在本地開后門先走；從《清稗類鈔》對“十姊妹”的說法中可以知道：小家女和童養(yǎng)媳被夫家虐待時，就有倔強(qiáng)而貞烈的女子首創(chuàng)為“十姊妹”，以便為逃避夫家淫威的弱女子提供一個避風(fēng)港。她們相約，永遠(yuǎn)互相扶濟(jì)，各謀生計以糊口，不仰仗他人。

      宋人莊綽在《雞肋編》說：“天下方俗各有所諱，亦有謂而然?！本唧w如當(dāng)時渭州潘原諱“賴”，就是有這樣一種說法：宋太祖沒有發(fā)跡時，“至潘原與市人博，大勝，邑人欺其客也，毆而奪之?！彼翁婕次缓螅汀皫子w廢此縣。故以'賴’為恥，居然賴皮到了皇帝身上！能不讓他記恨嗎？莊綽還說常州諱“打爺賊”，是因為“有子為伍伯”，怕別人對他犯刑的父親行刑時打重了，就自己操棒打了。但兒子打父畢竟不合禮教。其它如楚州因郡城像龜形而諱“烏龜頭”；泗州因多水患而諱“靠山子”；真州多火災(zāi)而諱“火柴頭”；漣水多災(zāi)荒而諱“食蘆根”；蘇州人喜盜而諱“賊”等等不一而足。其中有一些反映了一定時期，地域的某些風(fēng)土人情，比如錢鐘書的《管錐編》，也談到他的家鄉(xiāng)江南一帶城市的各種諢號：近世吾鄉(xiāng)惠山泥人有盛名，吾鄉(xiāng)語稱土偶為“磨磨頭”，而自道曰“倷?！?，故江南舊噱，呼無錫人為“爛泥磨磨”，亦猶蘇州人渾名“空頭”、常熟人渾名“湯罐”、宜興人渾名“夜壺”。其他還有杭鐵頭、蘇空頭、揚(yáng)虛子、江陰強(qiáng)盜無錫賊、紹興師爺寧波小刁、南京大蘿卜、上海小癟三...... 

       但很多都是到處都可能出現(xiàn)的個別現(xiàn)象，而且都已淡出了歷史，所以并不能代表具體某地的形象。比如“上海癟三”，有人還編了個“子路籌糧”的故事說：孔子在陳蔡之間絕糧，派子路到上?；I糧，子路一到上海就踩了別人的腳，對方開口就罵：“豬玀！”上海話發(fā)音“豬玀”與“子路”幾乎一樣，所以子路心想：上海人果然精明，我還沒有通報姓名，他就知道了！還沒等子路開口，對方又罵道：“赤佬！”子路誤以為人家問他是否吃過了，趕緊回答：“已經(jīng)餓了一天了！”對方又罵：“癟三！”子路還以為是說：“必三”，心里一邊佩服上海人說話只兩個字的簡潔，一邊不免傷感道：“一頓還沒著落，哪還奢望必三哦！”舊時上海窮人固然很多，但也是富人集中的地方；舊時在上海聽到隨口罵人的事也很多，但隨著文明程度的提高，以及各地人群的融合，這種罵人話也已基本絕跡。所以 “地諱”不必諱，倒是這些“地諱”出現(xiàn)的社會背景，為我們提供了一些研究地方歷史的具體案例，相信以后這種“地諱”，也不會再出現(xiàn)了。

                                                   原載《當(dāng)代國學(xué)精英大辭典》2012年3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