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選自《陽明先生集要·文章篇》(明明學(xué)社印行宣統(tǒng)三年版)。王守仁(1472—1528),字伯安,余姚(今浙江余姚)人,因被貶貴州時曾居住于陽明洞,世稱陽明先生、王陽明。我國古代著名的哲學(xué)家、教育家、政治家和軍事家,“心學(xué)”創(chuàng)始人。著有《王文成公全書》。瘞(yì),埋葬。旅,旅居在外的人。 原文 維正德四年【公元1509年。正德是明武宗的年號】秋月三日,有吏目【官名】知州屬官,掌出納文書或分領(lǐng)州事。云自京來者,不知其名氏,攜一子一仆將之任,過龍場,投宿土苗【苗族居民】家。予從籬落間望見之,陰雨昏黑,欲就問訊北來事【想去問從北方來的消息】,不果【沒能實現(xiàn)】。明早,遣人覘【chān看】之,已行矣。薄午【近午】,有人自蜈蚣坡來云:“一老人死坡下,傍兩人哭之哀?!庇柙唬骸按吮乩裟克酪印?!”薄暮,復(fù)有人來云:“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嘆。”詢其狀,則其子又死矣。明早,復(fù)有人來云:“見坡下積尸三焉?!眲t其仆又死矣。嗚呼傷哉! 念其暴【pù】骨無主,將二童子持畚鍤【běnchā,簸箕和鐵鍬。畚,簸箕。鍤,鐵鍬。】往瘞之,二童子有難色然。予曰:“噫!吾與爾猶彼也!”二童憫然涕下,請往。就其傍山麓為三坎,埋之。又以只雞、飯三盂,嗟吁涕洟【tì yí,哭泣】而告之,曰: 嗚呼傷哉!繄【yī,是】何人?繄何人?吾龍場驛丞余姚王守仁也。吾與爾皆中土之產(chǎn)【內(nèi)陸的人】,吾不知爾郡邑,爾烏為乎來為茲山之鬼乎?古者重去其鄉(xiāng),游宦不踰千里。吾以竄逐【放逐,指被貶謫】而來此,宜也。爾亦何辜乎?聞爾官吏目耳,俸不能五斗,爾率妻子躬耕可有也,烏為乎以五斗而易爾七尺之軀?又不足,而益以爾子與仆乎? 嗚呼傷哉!爾誠戀茲五斗而來,則宜欣然就道,烏為乎吾昨望見爾容,蹙然【cù-,皺眉的樣子】,蓋不任其憂者?夫沖冒霧露,扳援崖壁,行萬峰之頂,饑渴勞頓,筋骨疲憊,而又瘴癘侵其外,憂郁攻其中,其能以無死乎?吾固知爾之必死,然不謂【沒想到】若是其速,又不謂爾子、爾仆,亦遽爾奄忽【死亡】也。皆爾自取,謂之何哉! 吾念爾三骨之無依而來瘞爾,乃使吾有無窮之愴也。嗚呼傷哉!縱不爾瘞,幽崖之狐成群,陰壑之虺【huǐ,毒蛇】如車輪,亦必能葬爾于腹,不致久暴露爾。爾既已無知,然吾何能為心乎?自吾去父母鄉(xiāng)國而來此三年矣。歷瘴毒而茍能自全,以吾未嘗一日之戚戚也。今悲傷若此,是吾為爾者重,而自為者輕也,吾不宜復(fù)為爾悲矣。 吾為爾歌,爾聽之!歌曰:“連峰際天【連天】兮飛鳥不通,游子懷鄉(xiāng)兮莫知西東。莫知西東兮維天則同,異域殊方兮環(huán)海之中。達(dá)觀隨寓兮奚必予宮【想的開的人四處為家,又何必要回到故居。達(dá)觀,一切聽任自然,隨遇而安。隨寓,隨處都可以居住。宮,房屋?!?/span>。魂兮魂兮無悲以恫【tóng,哀痛】!” 又歌以慰之曰:“與爾皆鄉(xiāng)土之離兮,蠻之人言語不相知兮。性命不可期,吾茍死于茲兮,率爾子仆來從予兮!吾與爾遨以嬉兮,驂紫彪而乘文螭兮【螭(chī),駕馭紫色虎,乘坐五彩龍。驂,一車三馬曰驂,此意為駕馭。彪,小虎。文螭,帶著花紋的螭。文,通“紋”,花紋。螭,傳說中的一種無角的龍?!?/span>,登望故鄉(xiāng)而噓唏兮!吾茍獲生歸【活著回去】兮,爾子爾仆尚爾隨兮,無以無侶悲兮!道傍之冢累累兮,多中土之流離兮,相與呼嘯而徘徊兮。餐風(fēng)飲露無爾饑兮!朝友麋鹿,暮猿與棲兮。爾安爾居兮,無為厲于茲墟兮【不要化成厲鬼在村落里逞兇作亂。厲,厲鬼。墟,村落?!?/span>!” 欣賞指要 本文作于作者被貶貴州龍場驛的第三年。作者身為驛丞,客來客往,目睹了來自京師的吏目主仆三人倒斃于龍場驛的經(jīng)過,為其收尸安葬,并寫了這篇祭文。全文主要分為兩部分,即敘事和祭告,祭告為本文的重點,作者一歌再歌安慰亡魂。 本文雖然是為客死他鄉(xiāng)的主仆三人而作,但同時作者從死者身上看到了自身遭際的影子,正所謂“吾與爾猶彼也”!他在文中抒發(fā)了自己被貶謫荒鄉(xiāng)僻壤的悲憤,反映出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抑郁心境和自我寬解的達(dá)觀思想。全文情之所至,一氣呵成,哀吏目之死,嘆己之不幸,如泣如訴,字字是血,句句傷懷,句式參差錯落,感情跌宕起伏,讀之莫不令人潸然落淚。本文運用騷體,自抒胸臆,卓爾不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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