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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本蘇格蘭近代史,查理芒格書目中的一本。作者Arthor Herman是著名且神秘的史密森學會研究員。有兩個版本,早期是臺版,韓文正翻譯。韓文正本人是研究不列顛史的,翻譯了一系列Herman的著作,所以在意義上把握到位。大陸版本是目前典型的量產方式——先機器翻譯,然后幾個人每人幾個章節(jié)修改,可以想象。敝號看的是復印的臺版。 蘇格蘭和北愛爾蘭作為聯合王國的一個組成部分,常常在中國人的語匯中被邊緣化——為了簡便起見,我們常常把“英”就指英格蘭,指英國,指不列顛。其實從英語系觀點來看當然是錯的。之前溫斯頓·丘吉爾寫的,可不是英國史,也不是不列顛史,而是英語民族史——因為,在蘇格蘭看來,蘇格蘭只是在政治上沒有主權和獨立議會,但蘇格蘭始終是一個獨立的民族,獨立的nation,甚至于,還是一個文化地理上的country——在我們看來當然很奇怪。作為一個獨立國家,蘇格蘭的歷史到1707年的英蘇合并法案——the act of union就打止了,同樣的也適用于英格蘭。 赫曼這本書集中于16世紀到19世紀的三百年蘇格蘭民族史。 1.背景與演變 誠如英語民族史中提到過的,遲至1700年,蘇格蘭仍然是歐洲最貧窮和貧瘠的王國之一。蘇格蘭地理上偏北,三分之二是高地和山巒,不適宜耕種,土質偏硬,僅合適放牧。就這么一個地狹人少的地方,怎么會突然間在十八世紀中期開始人才輩出,簡直就是成堆地涌現,從發(fā)明創(chuàng)造、文學藝術、哲學宗教各領域奠定了聯合王國的現代文明基礎——進而奠定了現代世界的文明基礎。 蘇格蘭屬于不列顛島的北部高地,受五萬年前的冰層影響,土地巖石為主,上面覆蓋一層薄薄的碎土,不宜耕種,扎扎實實一塊窮山惡水。兩萬年前就有人居住,后來愛爾蘭的蓋爾人遷移到蘇格蘭,成為原住民。后來的羅馬帝國征服者們稱這群人為scoti,也就是拉丁文里的“強盜”的意思,于是成了蘇格蘭名稱的起源。遲至十七世紀中期,上古的蓋爾語還在蘇格蘭少數地方通用。 1696年蘇格蘭的Tron發(fā)生了一個案件,一個十八歲的愛丁堡大學生Thomas Aikenhead愛肯海被自己的朋友舉報——說他褻瀆上帝和教會,蘇格蘭長老會的檢察總長下令拘捕了愛肯海。十七世紀的蘇格蘭律法體制與英格蘭大不相同——蘇格蘭更加集權,起訴和審判權都集中于檢察總長一人之手,在蘇格蘭的律法體系中,褻瀆上帝和教會就是死罪。不論愛肯海如何辯解和表示悔恨,檢察總長鐵了心要處死這個小伙——為了懲治當時越來越多不崇敬上帝的行為——十七世紀末期,地理大發(fā)現和科學技術的迅猛發(fā)展,來自英格蘭的種種開明和自由風氣,已經毒害了蘇格蘭民眾。這個案子引發(fā)了眾多人的關注——當時蘇格蘭已經有了自由教義派,即主張宗教寬容,宗教與世俗劃清界限,相關學者呼吁從輕發(fā)落。同時,英格蘭的自由派重量級學者洛克也密切關注著這個案子,并寫下了名著《論寬容》,認為良知不屬于法庭管轄范疇,法庭管理的是有關社會秩序和政治秩序的事,呼吁蘇格蘭總檢察長和長老會寬恕這個孩子。 這部《論寬容》奠定了現代社會政教分離體制的基礎,卻沒有拯救愛肯海的生命。蘇格蘭當局就像孤注一擲般非要執(zhí)行對愛肯海的死刑,1697年1月,愛肯海剛剛19歲,被執(zhí)行死刑。死前,他呼吁人類追求真理的欲望永無止境,并聲稱寬恕那個舉報他的大學同學。 蘇格蘭當局這么做當然有其背景——整個十七世紀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蘇格蘭都處于動蕩之中,所謂宗教改革帶來的卻是持續(xù)的社會動蕩,國王查理一世被處死,克倫威爾的新軍一再侵犯蘇格蘭。好容易在八十年代長老會和加爾文教派重新掌權,吃盡了苦頭的當權者們當然不會容許有任何的異端思想。 然而,潮流是沒有辦法阻擋的。就在處死愛肯海之后第二年,1701年,處死愛肯海的總檢察長親自敦促議會頒布了《人身保護法》,即對自己隨意拘禁公民的權力進行了限制。——與慈禧太后先殺改革派的六君子,之后再行改革政令一樣。十八世紀初的蘇格蘭,不過是個百多萬人口的小王國,獨立自主性若有若無,又持續(xù)遭遇天災,每年數萬人死于饑餓和疾病。 一切始于十六世紀中后期,由偉大的蘇格蘭宗教改革者Knox諾克斯掀起的蘇格蘭宗教革命。1550年以前,統(tǒng)治蘇格蘭區(qū)域的宗教是羅馬天主教。1540年,諾克斯接觸到了加爾文教。加爾文主義是對天主教的決裂——加爾文主義主張上帝親臨一切,一種眾生平等,沒有等級差異,每個人都可以接觸到上帝,接觸到上帝的教誨——圣經。人們都應該相互幫助,建立起一種平等和諧順從的社團。既然上帝君臨一切,那么每個人的生活就必須絕對按照上帝的旨意來進行——加爾文主義也堪稱史上最殘酷嚴格的教派,他們取消一切娛樂活動,奉行嚴格自律的生活,對褻瀆上帝和教派的人毫不留情。諾克斯接觸到加爾文主義后,如受天啟,回到蘇格蘭即開始自下而上開展宗教改革——歷經千重劫,終于得到了蘇格蘭貴族的支持——蘇格蘭貴族需要他和他的教派來組織更多的社會力量,制衡蘇格蘭國王和英格蘭國王的干預。很快,諾克斯就掃蕩了天主教留下的一切,讓加爾文教派一統(tǒng)天下,并建立起了蘇格蘭本地化的長老會,掌控世俗權力。 與他并肩作戰(zhàn)的,是蘇格蘭本地的偉大政治家布坎南(Buchanan)。布坎南博學多才,曾是加爾文的同學,也信奉加爾文主義,更可怕的是,布坎南早在1579年,也就是早于洛克一百年,從加爾文教義出發(fā),明確提出了一切政治權力歸屬民眾——因為上帝君臨一切,每個人都能體現他的意志,也就不存在什么特定的家族,特定的貴族,擁有特定的政治權力——權力屬于人民,國王和貴族不過是民眾選出來的代表,代表人民打點政治事務。只要人民愿意,可以隨時更換國王甚至處死國王?!胂胱诮虒τ谖鞣秸嗡枷肱c體制的影響! 這種思想太超前了,在諾克斯和布坎南去世之后,這種社會實驗很快淪為暴政和腥風血雨。 不過,民主思想的種子已經在蘇格蘭長老會中得到了保存,蘇格蘭長老會是當時歐洲唯一擁有民主選舉機制的教派,教徒們選舉代表參加大會對國內重大宗教事項作出決策,長老會推薦牧師前往各地巡視,征求教徒意見。這種體制在蘇格蘭很快扎根。1637年,英格蘭國王查理一世試圖挑戰(zhàn)蘇格蘭長老會對蘇格蘭的掌控,強行頒布了他自己欽定的英格蘭國教祈禱書,結果引發(fā)了蘇格蘭全境的大騷亂。長老會教徒直接趕走了查理一世派來的愛丁堡大主教,重新掌控權力,并召開全境長老會教徒大會,簽署了全國教徒聯名書——這可能是不列顛島上第一份真正的民主宣言書——民眾大聯合直接挑戰(zhàn)了國王制定的教條,神圣的權利屬于人民,而不是國王。緊接著民眾組成軍隊,把查理一世派來鎮(zhèn)壓的部隊擊潰,并驅逐出境。 這直接導致了查理一世的倒臺。 這就是蘇格蘭長老會的兩面性——一方面它對抗王權暴政,為政治自由與精神領域提供了空間,并且把權力歸屬人民;另一方面它又對個人思想自由實行嚴酷的限制,教派對內對外都實行嚴酷的統(tǒng)治——一如對愛肯海的判決一樣。 十七世紀初期,靠海的愛丁堡和格拉斯哥商人開始隨英格蘭商船出海到大洋彼岸的新世界去尋求發(fā)展,他們很快發(fā)展起煙草種植業(yè),大發(fā)其財。源源不斷的財富回流到了愛丁堡,全蘇格蘭的商人和青年才俊也都涌向愛丁堡,促成了愛丁堡在十七世紀上半葉的迅速發(fā)展,到十七世紀中后期,愛丁堡作為一個北方城市,在城市景觀、文學藝術、言行舉止等領域,已可與倫敦媲美。 1696年,長老會敦促蘇格蘭議會通過了《興學法案》,終于實現了諾克斯當年的愿望——要讓每個人都能接受教育,自行閱讀和聆聽上帝的訓示。顯然,長老會興辦教育的目的是讓每個人都能順利閱讀圣經,很快,蘇格蘭每個教區(qū)都有了至少一所學校,相當數量的教師,而且,學生入學一律免費。這很快造成了一種讓英格蘭人驚訝的景象——在蘇格蘭,任何一個小地方,飯都吃不飽和衣不蔽體的蘇格蘭窮光蛋,卻能侃侃而談政治和宗教,對皇室作為進行評價。鄉(xiāng)鎮(zhèn)圖書館也紛紛建立,供人閱讀。根據英國政府調查,到十八世紀末期,蘇格蘭的識字率是全球最高的。 一個位于伯斯郡克里夫附近的鄉(xiāng)鎮(zhèn)圖書館,保存了從1747年到1800年的借閱記錄,上面顯示,讀者包括鐵匠、桶匠、放牧人、石匠、裁縫、女仆;書目則從宗教書籍,一直到法國自然主義啟蒙著作都有,1750年的識字率估計在55%左右。同時期的中國不到8%。1763年,愛丁堡不到六萬人,已經有了六家出版社,到1790年,有了十六家出版社!到1795年,蘇格蘭當局的統(tǒng)計表明,150萬總人口中,有2萬人從事寫作和出版。有什么比這更啟發(fā)民智嗎。 以蘇格蘭的詩人彭斯Pence為例,他于十八世紀中期出生于蘇格蘭的艾洛威一個貧苦的農家,因為從小喜歡讀書,他居然可以從周圍村落的各種農家、工匠家里借到各種書看,到16歲,就已經看過了古羅馬諸多政治作品,莎士比亞,蒲柏,洛克等人的著作! 盡管窮困落后,但在重視教育、閱讀和寫作、堅韌不屈地努力方面,蘇格蘭在十七世紀的世界里應該是首屈一指的。 與之相對應的就是蘇格蘭的大學,從中世紀開始的格拉斯哥大學和圣安德魯斯大學,以及后來的愛丁堡大學、國王學院、馬夏爾學院,它們受到長老會勢力和民主傳統(tǒng)的影響,都沒有英格蘭大學的貴族氣和宗教氣,大多數學生都來源于中產階級——學費非常低廉,格拉斯哥大學的學費大約是牛津大學的十分之一。任何農夫和工匠,都可以通過自己努力攢下學費,送孩子去讀大學。任何出身貧苦的孩子,都可以與貴族同學一起接受頂級教授的教導。 一切始于英蘇合并。 1707年之前,蘇格蘭與英格蘭分分合合,打打殺殺,恨意綿綿。十七世紀末期,英格蘭擊敗了西班牙,建立起了海權,將商業(yè)貿易的觸角伸向全球,積累起巨量財富,改變了不列顛島的落后面貌,成為世界一流強國。在此期間,蘇格蘭卻始終固守農業(yè)、蓄奴、嚴苛的宗教戒律,疾病和災難橫行。隨著教育興起,一批有識之士意識到要應該效仿英格蘭,讓蘇格蘭敞開國門走向世界。威廉·帕特森和安德魯·弗萊徹就是杰出代表。前有蘇格蘭人約翰·勞幫助法國路易十四建立了皇家銀行,現有帕特森建議蘇格蘭皇室也建立皇家銀行,籌資發(fā)展貿易。帕特森還多方活動,效仿英格蘭的東印度公司,籌資建立蘇格蘭的戴瑞安公司,到西印度群島去殖民。 與英格蘭完全自主投資不同,蘇格蘭的集權效應較高,帕特森用的是愛國主義,利用蘇格蘭人不服輸和高傲的性格,從貴族,到工匠,大家一分分湊錢,硬是湊出了四十萬英鎊,組建起戴瑞安公司。帕特森先后組織了五次貿易殖民活動——就像今天的“一帶一路”,試圖從英格蘭、西班牙和荷蘭已經建立的全球貿易和殖民網絡中,另辟蹊徑,跳出英格蘭的包圍圈——蘇格蘭戴瑞安公司找到了巴拿馬戴瑞安作為殖民點,開展貿易。但五次貿易均告慘敗——蘇格蘭人民的投資血本無歸。原因主要在于,完全重新開辟的領地都是荒蕪之地,一切要從頭開始,而英格蘭的已經形成規(guī)模,這種領先優(yōu)勢是無法追趕上的,一旦波士頓成了美洲的貿易中心,那么只會吸引更多的貿易量,其他地方再重新開辟,也都是徒勞。再加上英格蘭把控著所有重要的海路,對蘇格蘭商船持續(xù)攻擊和搶奪,使得任何想闖出一條新路來的國家都沒有一絲一毫的機會。 基于戴瑞安的慘敗,蘇格蘭皇室和議會開始重新思考,是否不要再搞對立,從實際利益出發(fā),融入到英格蘭的貿易體系中去,賺錢為上? 于是從1695年開始,蘇格蘭就與英格蘭開始談判合并一事。談談停?!K格蘭內部的爭議非常之大,按照英格蘭要求,蘇格蘭算是并入了聯合王國,那么就失去了國家主權,各郡縣仍然保持自治,英格蘭所有的都向蘇格蘭開放,自由貿易——用主權換取利益。 乍看起來好像不行,但實際情況是,兩國本就緊鄰,歷史上并不是沒有合并過。且擁有主權的蘇格蘭王國,實在是窮得叮當響,空有一個主權和皇室的頭銜,老百姓貧弱交加,民不聊生。融入到英格蘭的貿易體系,至少可以讓經濟增長,社會發(fā)展——經濟不自由,哪可能有真正的政治自由呢?在長達近一年的議會辯論中,反對合并的一方始終在道義上占據優(yōu)勢——愛國主義,獨立主權為第一。而推動合并的一方則以具體的社會發(fā)展,財富與經濟增長為論據。談到如何發(fā)展蘇格蘭經濟,愛國主義者強調蘇格蘭是高地,以農業(yè)為主,因此必須發(fā)展奴隸制,一旦與英格蘭自由貿易,必將掏空蘇格蘭的產業(yè)——其論調與幾百年后所有要求關門發(fā)展的國家愛國者的論調一模一樣。自稱愛國者的人們往往都是矛盾的——奴役自己的同胞,卻又罵自己同胞是賣國賊——這在哪個時代也都一樣。 不論如何,這種辯論本身就是一種進步,通過論辯而非革命——當然,間或一直都有騷亂和暴民滋事,跟現在的香港一樣——來解決國家前途問題,這是過去五百年以來沒有過的。也正是通過辯論,蘇格蘭皇室、貴族和中產階級可謂深謀遠慮、精心策劃、妥善權衡,這象征著蘇格蘭人在之后對于現代社會體制那種詭異特點拿捏得非常精準,對溫飽生活的渴求,戰(zhàn)勝了空洞的主權和道義,最終合并條約逐條被討論通過。最為重要的,是蘇格蘭經過努力和失敗,發(fā)現挑戰(zhàn)既有的正在迅速發(fā)展和擴張的貿易體系,徒勞無功,融入之并取得實際商業(yè)利益,讓老百姓生活富裕,才是正道。 融入英格蘭體制,并沒有像愛國者們咒罵的是自掘墳墓,僅僅十年后,蘇格蘭的經濟就實現了扭轉——這其中絕無英格蘭的支持,普遍的私人企業(yè)發(fā)展起來,農作物產出激增,出口貿易激增,蘇格蘭商人殺進北美,占據了當地15%的煙草市場份額,北美煙草行業(yè)從此成為蘇格蘭商人的天下。僅僅三十年后,蘇格蘭就從貧弱的底層國家一躍而進入現代國家之林,社會、經濟和文化面貌煥然一新——蘇格蘭不僅沒有成為英格蘭的奴隸,反而經歷了前所未有的自由解放,不僅經濟增長,而且人文薈萃,革命思想勃發(fā),甚至還促成了英國的光榮革命,一同邁入了現代國家體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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