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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叔去世了。 父親打電話跟我說這個消息的時候,正是疫情防控最關鍵的節(jié)骨眼兒上。我那會兒正在小區(qū)門口執(zhí)勤,群眾在樓底下排隊做核酸。 我有點不太相信。感覺前幾次回去王叔身體還可以嘛,怎么就這么突然的。他天天開著自己的機動車從村里往縣城跑,精神頭兒好得啥一樣的啊。 父親讓我給王叔擬兩幅挽聯(lián),說是在這個時候,在家里的鄰居們幫忙簡單下葬。 “大門口一副,靈堂前面一副?!备赣H給我說,還特別叮囑,“你叔的情況你應該知道,寫得盡量符合他這人的實際一點兒?!?/p> 王叔我當然很清楚啦。在我們這個200來戶人口的小山村,鄰里之間肯定互相都很熟悉。一家過事的時候,——比如紅白喜事和蓋房這樣的事情,——幾乎全村人都上手幫忙,感覺一個村子就像一個家一樣。 可以這樣說,村里年齡小七八歲的那些小家伙,我可能名字跟人對不上號;其他人,尤其年齡長一輩的,我都很熟悉。 我對王叔的印象的確很深,——他當過兵。這在當時我們這個小山村可是一件很具有轟動性的事情了。他胸戴大紅花參軍走的情形我沒多大印象,但肯定是在震天動地的鑼鼓聲中,被村里人一直送到公社那里去的。 他復員回來的時候,我記得很清楚:一身挺直的草綠軍裝,軍帽的帽沿平直直的。腰桿挺拔得像村頭的白楊樹,帥氣十足。他隨著公社拖拉機一同進了村口的時候,全村轟動。雖然沒有帽徽和領子上的紅五星,但那個英姿颯爽勁兒,惹得全村男女老少嘖嘖稱贊。我當時大概四五歲,站在老遠處的一個碾盤子上,給羨慕得啊,心里像開水鍋一樣“咕嘟咕嘟”地直翻騰。我當時還暗暗下定決心,立志也要去當兵。 王叔有了當兵的經(jīng)歷,在村里就算得上是見過大世面的人了。他的素質(zhì)果然高,干啥活兒都爭先帶頭,從來不挑三揀四,更不會有什么抱怨。在農(nóng)村這樣繁重的體力活里,他還保持著部隊上的習慣:衣服總是干干凈凈的,充分說明他對各項農(nóng)活的熟練,干啥都有技巧。 那時候我們村里從大年夜開始,一直到正月十五,所有人是不下地干活兒的。地里的所有活兒,哪怕趕在大年三十下午,都要干完。這段時間,全村人放開歇息,玩。 那個時候雖然條件落后,但是村里的文體娛樂活動多的很。大年初一到初十,每天都有籃球賽。鄰近村落組織循環(huán)比賽,全村人都到大隊籃球場上去看。 王叔當過兵,身體素質(zhì)好,動作干凈利索,帶球跑的時候別人攆不上,跳起來搶球的時候別人跳不過。所以,球一到他手里,大家的眼光就都集中在他身上,看他如何表演。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就是個特寫鏡頭。 過年的時候,村里還有一項大活動,就是唱戲?!齼喊私?jīng)劇團的大戲,一般都是五六天。上午一場本戲,結(jié)束就到日頭快偏西的時候了。大家趕快回家做飯,吃了飯看晚上的折子戲。有東嶺青三青一白龍和柳泉口西三的人都往這里跑,——我們村是青二村。 晚上唱戲的時候,戲臺子那里懸掛著幾個超大的汽燈,把戲臺子里面和臺口照得通明??赐陸?,外村人打著火把回家。你一眼看去,就是一道道火龍,在漆黑如墨的山坡上蠕動,還有“嘰里呱啦”地說笑聲,黑夜里滿山飄。 那個時候唱戲,有一個很大的活動:村里要炸油餅炸麻花,備的香煙和白酒,放在兩三個圓盤里,用鮮艷的紅被面子蓋起來?!@叫搭紅,表示戲唱得好,得到了贊揚。在戲唱到中間的時候,鞭炮齊鳴,響聲震天。村里派四五個精干利索的小伙子,高高地把圓盤端過頭頂,從戲臺子正前方密匝匝的看戲人群里走過去。 一陣青煙忽忽悠悠地升起,戲臺子上的鑼鼓家伙更加帶勁兒。團長親自到臺口來接過圓盤,鞠躬回禮。 王叔常常是端盤子的打頭的那個人。他的身板兒就像一桿旗一樣直直地過去,其他幾個人也雄赳赳氣昂昂地跟在后來魚貫而行。 王叔結(jié)婚的時候,我還很有點印象。他那個帥氣勁兒,鄰近村落的人都有耳聞。后來媒人給說的新娘子就是我們村坡上面東嶺村三隊的。遠倒是不遠,就是路很陡,馬車接親的時候,頗費了些功夫。 那是個下雪天,路凍得硬邦邦的,更滑了。馬車走著小“之”字一點一點地挪動。 那個時候村里人家娶媳婦都在冬天,大概是這個時候農(nóng)活少,人們有時間。這樣的喜事兒一般要熱鬧三四天,村里大人小娃都去。大人去幫忙干活:拾掇新房的,用竹竿扎頂棚,用白紙糊墻糊窗子,用彩紙扎花 ,這都是手藝活兒。 女的蒸饃切肉炒菜,準備席面,后院子里的場面才叫聲勢浩大了。小娃們?nèi)?,無非是擠在炕頭混個吃喝,然后樂滋滋地滿院子飛跑。到結(jié)婚那一天,爬在樹上看新娘子。 我上學生讀初中后,聽說王叔買了個車跑運輸,就見的少了。但每年臘月底(大約二十七八)的時候,他就開著自己的運輸車,呼呼呼地一路上來。他只有在這個時候,才在村里待到正月十五,然后再出去跑運輸。 不久,王叔就跟父母分家,把房子蓋了出來?!倚值軅z。像這樣的情況,一般都是老大分出來單獨過,父母跟小的過。小的結(jié)婚后,兄弟倆同樣操心老人。 那個時候我們家也挪到了現(xiàn)在這個地方。王叔的家就在我們家上去一點兒路東,三間高大氣派的紅磚瓦房,面朝南。這在當時村里,跟現(xiàn)在的村里蓋個小別墅差不多。那間新房子,充分說明勤快的王叔干得很不錯。我每次從旁邊路上走過的時候,王叔一家人就坐在門口上曬太陽,總要招呼我吃飯,“吃了沒?來再吃一點兒!”就好像我跟小時候經(jīng)常餓著肚子一樣,惹得我直想笑。不過我知道,村里他們這樣年紀的人,這是最關心你的心里話。 王叔的兒子已經(jīng)長大結(jié)婚后,聽父親小兩口在縣城里弄門面開面館。2017年我被借調(diào)到教育局黨政辦編纂《十二五教育影像》的時候。那時候教育局還在政法路上,我那天中午在局門口對面吃面的時候,發(fā)現(xiàn)是王叔兒子和媳婦倆人。我很高興,為他們的膽子大敢闖蕩,更多的是為他們這么有出息。我們村里出來的這些娃們,都本份,也勤快,干個啥都很實在。也許掙不了大錢,但比在外面給人打工好多了。尤其面館這生意,只要人勤快能吃苦,效益挺不錯的。 王叔已經(jīng)很多年不跑車了,他就在縣城幫忙看孫子。孫子上學之后,他天天開著機動車老家縣城的來回跑。我感覺他好像永遠不知道困,從來沒見過他坐下來好好歇一歇。 大概七八年前,他家的房子翻修了,完全成了現(xiàn)在最流行的樣子,闊氣的很,在路邊很是惹眼。 前兩年,家里有點舊家具,要帶回老家。父親托王叔回去的時候一塊兒捎了回去。那個時候,王叔的腿因為長期勞累,有點變形了,走路一拐一拐的,叫人有點擔心。但他還是像年輕時候那樣,“沒事兒,年齡大了,就是這個樣子的。干活走路都不影響!” 每次回老家,父親還時不時地說到王叔人如何的勤快,待人厚道。沒想到忽然一下子子人就給走了。 父親打電話過來的時候,我這邊也正忙,他那邊也正忙。大概是跟前有人在催促著叫他讓我趕快擬好內(nèi)容發(fā)過去,那邊就要寫。 我趕忙走到一邊背風處,想著記憶中的王叔,擬了兩幅挽聯(lián): “一世勤勞遺風常傳村鄰鄉(xiāng)里,終生儉樸美德永存子孫心間?!薄皾M地冬雪伴靈臺,兩行熱淚念親恩?!?/p> 遺憾的是,勤勞了一生的王叔,在這個特殊的時候,我們居然只能以這樣簡單的方式跟他告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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