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文/柴乃楨 歷史的車輪駛?cè)?/span>2021年,我們迎來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100周年。在中國共產(chǎn)黨的百年歷程中,其中有14年是與日本交戰(zhàn)。在中國共產(chǎn)黨的領(lǐng)導下,經(jīng)過浴血奮戰(zhàn),1945年,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抗戰(zhàn)勝利。 1937年,我的家鄉(xiāng)燃起了抗日烽火。翌年,我出生了。從我記事起,日軍在繁峙大地實施的“三光”政策讓生靈涂炭,民不聊生,在我年幼的心靈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記。 1939年9月,日本人占領(lǐng)繁峙后,地下黨游擊隊一刻也沒有閑著,在敵人的眼皮子底下,今天斷路,明天炸橋,后天割通訊線路,還在大道上埋地雷。我記得當時一首民歌是這樣唱的:槐樹開花碎紛紛,當兵要當八路軍;八路軍來了燒開水,日本人來了埋地雷;地雷好比西瓜瓜燈,炸得敵人碎紛紛。 敵明我暗,我軍采取游擊隊戰(zhàn)術(shù),打一槍換一個地方,打完就跑,惹得日本人十分惱火。 日本人很清楚,澤萌泉南山一帶駐扎著一支強悍的游擊隊,出沒無常,防不勝防。他們將之視為心腹之患,必欲除之而后快。 日本人每次圍剿澤萌泉時,先在村前架起山炮,向南山半腰邊放一氣山炮,不過也沒有什么目標,只是亂轟嚇唬一下,意在威脅皇軍在此,別與皇軍作對。 澤萌泉村是我姥娘村。我是姥娘唯一的外甥,小時候在她身邊生活多年,姥娘和三舅都對我疼愛有加。 1940年秋,澤萌泉村風調(diào)雨順,老百姓迎來了一個豐收年。一過寒露,田野一派豐收的景象,村民穿梭在田間小路,搶收秋田,以確保顆粒歸倉。 此時此刻,駐扎在繁峙縣城的日軍,也虎視眈眈地盯著老百姓的糧袋子,多次偷襲鄉(xiāng)村,掠搶糧食,儲備渡冬。 一天清晨,雄雞剛啼過第一遍,日偽兵四五十人,趕著馬車十來輛,偷偷摸進了澤萌泉。為了不讓馬蹄發(fā)出聲響,日軍給馬蹄包裹上厚厚的布條。之后,將三個村口嚴兵把守,開始搜刮糧食。 三舅讓我老娘平躺在炕上,蓋上被子,頭上蒙上頭巾,佯裝成生病的樣子;又讓我蹲在廚房外間小屋的炕上,用席子卷成圓筒,把我罩住,再三吩咐,不管外邊發(fā)生了什么,千萬不能動彈和作聲。 最后,三舅從后窗上爬出去,順泉溝向南山深處跑去。 日軍槍聲、吶喊聲、砸門聲響成一片,打破了黎明前的寂靜,整個村莊籠罩在一片恐怖的氛圍中。日軍進村后,發(fā)現(xiàn)群眾早已轉(zhuǎn)移,便摔盆砸鍋,放火燒村。 日偽兵走后,人們陸續(xù)返回村里。三舅一回來,先把席筒揭去,將我抱起來。蹲了四五個小時,我腰疼、腿麻,尤其是尿憋得難受。三舅抱我到院子里大大地尿了一泡。 日軍這一次偷襲澤萌泉,幾乎一無所獲,豈肯善罷甘休,而后的襲擊更頻繁,更血腥,更殘酷。 一天,東方剛剛泛出魚肚白,縣城日軍總部便派出5名鬼子,裝扮成當?shù)乩习傩盏哪?,偷偷摸摸進了澤萌泉,直撲當村關(guān)帝廟村公所,將睡夢中值班的孟三,生擒殺害,這一切都在神不知鬼不覺中完成。 為了防備日軍偷襲,村子里每天晚上必須有一名游擊隊員在村公所值班。一旦發(fā)現(xiàn)了敵情,便撞響大鍋鐘,人們聽到鐘聲,便起來攜老人帶子女迅速逃難。日軍對這些情況摸得十分清楚,所以才改變了偷襲方式。 日軍總部根據(jù)反饋的情報,組織部隊火速趕往澤萌泉,嚴嚴實實包圍了整個村莊。然后,三個一伙,五個一簇, 挨門逐戶叫喊、砸門,這時人們才知道鬼子進村了。人們被小日本逼出來趕至關(guān)帝廟院,黑壓壓站了一片。戲臺上,屋頂上架了五六挺機槍,二三十名日偽軍端著寒光閃閃的刺刀,矮個子翻譯大聲呵斥著:“大伙聽清了,皇軍這次來的目的十分明確,只要每戶交出一石糧食,就可以回去了,如果膽敢抗拒,皇軍就開殺戒了,那刺刀可是不認人的……” 人們一直緘口不語,日本小隊長發(fā)聲了,他哇啦哇啦說了一氣,矮個子翻譯翻譯道:“小隊長說了,誰要按照皇軍的要求交出糧食,就是大大的良民,皇軍會賞識你,不然,別敬酒不吃吃罰酒,到時后悔也來不及了?!?/span> 見人們不做聲,小隊長被激怒了,他右手一揮,兩鬼子大步上前,將站在最前邊的姚老漢一把揪了出來,推搡到小隊長跟前。 矮個子翻譯忙說:“識時務者為俊杰,別當了刀下鬼……” 姚老漢緘口不語,小隊長一下子惱怒至極,一揮手示意,兩個鬼子就把姚老漢綁在一個長板凳上。又走過兩個鬼子,一個端著一盆辣椒水,一個用瓢舀,辣椒水從鼻窟窿里灌進去,一會兒,肚子就脹得老大??粗亲用浧饋砹?,鬼子拿過一塊木板,壓在姚老漢的肚子上,一頭坐一個人,使勁壓,那鮮紅的辣椒水,就從姚老漢的鼻孔里、嘴里噴出來。 矮個子翻譯惡狠狠地說:“老東西的下場你們看見了吧!不要死心眼,不然,就是這個下場?!?/span> 人們目睹慘烈的場景,有的低下了頭,有的扭過了臉,有的忍不住落了淚…… 日軍染指澤萌泉的消息,傳到山上的游擊隊里,姚隊長立即抽調(diào)精兵強將,火速下山,直奔澤萌泉。步槍、機槍、手榴彈火力十足,日軍來不及還擊,亂作一團,丟下了十幾具尸體逃跑了。 我有三個姥爺,七個舅舅。七舅是三姥爺最小的兒子,大兒貴生,二兒福子,小兒祿生屬鼠,比我大兩歲。 1941年,日軍開啟大掃蕩;1942年,大掃蕩越來越多。初夏,游擊隊得知日軍要襲擊澤萌泉的情報后,及時組織鄉(xiāng)親們堅壁清野,帶足干糧,進行了大轉(zhuǎn)移。 澤萌泉地處五臺山西延腳下,家家戶戶在離村五六里的深山老溝里,修挖自己逃難的土窯洞。 我三姥爺家在山米窩村北一條深溝里,靠崖挖了一個土窯洞,洞深十來米,寬三米多,高兩米多。全家7口人,小孩、老人睡在最里邊,年輕一點的靠洞口,一旦發(fā)生突發(fā)事件,好有個照應。 這是一條窄長的山溝,溝口狹小,里面寬大,不易被人發(fā)現(xiàn)。一天,天黑盡后,吃過了干糧,三老爺一家圍坐在一盞如豆的素油燈下拉閑話。小孩子打逗了一會兒,便鉆進了被窩里。突然,聽到一聲悶響,窯頂坍塌了,一大塊兒厚厚的窯皮壓在了七舅弱小的身體上。扒開土,七舅已經(jīng)七竅出血,停止了呼吸。七舅不是成年人,按照當?shù)剜l(xiāng)俗,只能埋在薛家墳頭邊畔。清明時節(jié),三姥娘坐在墳頭,淚已哭干,痛失愛子的悲傷伴隨了她的余生…… 1945年春,二戰(zhàn)亞洲東戰(zhàn)區(qū),日軍在蘇軍、我八路軍、新四軍沉重的打擊下,節(jié)節(jié)潰敗,但仍茍延殘喘,作最后的垂死掙扎。 筆峰村位于繁峙縣城西不足5華里,村后有一條通往代縣、忻口、太原的簡易公路,日軍頻頻光顧,搶糧、抓丁、掠奪財物,百姓深受其害,苦不堪言。 四月的一天早晨,日偽軍包圍了村莊,挨門逐戶搶劫財物。 我們老院是三進院落,住著3戶人家,前院是楊白家,后院是月娃家,我家住中院,三間正房,配兩間耳房。大門是榆木定制的,門扇厚達四五寸。每到太陽落山,大家便關(guān)上了大門,再加上大鐵鎖,還用粗木杠頂上,很牢固。 三個日偽兵走至大門前,歇斯底里地喊叫,又用足使勁蹬,用槍托砸,就是沒人朝理。日軍又繞進月娃家院,翻過不太高的土院墻,進入了后院,又從兩家相通的小門,竄進了我家院里。當時只有奶奶、小叔叔與我。面對日偽兵的猙獰面目,閃閃刺刀,奶奶鎮(zhèn)定沉著應對。 日偽兵手端刺刀,一臉兇相,逼我奶奶說出糧食藏在什么地方。 我奶奶出生于清朝末年(1893),是個小腳女人,就靠在屋檐一個墻畔站著。一個大個子偽兵揣著刺刀,刺刀尖不住地來回劃我奶奶的手掌,我奶奶用雙手護著小肚部位。偽兵喝問,“老東西,糧食藏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糧食藏在什么地方,那是兒子們的事兒,我哪里知道?!?/span> “不說,老子挑了你!”另一個矮個子偽兵吼著說,并用刺刀劃她的雙手,奶奶手掌流血了,殷紅的血順著指尖往下滴。 我奶奶始終沉著應對,一口咬定:“我真的不知道,就是你挑了我,我還是那句話,不知道?!?/span> “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假,別揣著明白裝糊涂?!?/span> “這假的能裝出來嗎?不信,你們可以搜嘛!我這么大歲數(shù)了,紅口白牙還敢日哄皇軍?!蹦棠躺駪B(tài)十分鎮(zhèn)定。 其實,我奶奶知道,我們家有一處后院,有庫房,還有地窖。在廚房正面留著一個小門,通往后院。平時用一個木制大衣柜擋著,大衣柜里面堆著舊衣破物。如果挪開衣柜,便露出了小門。 “搜!”小日本發(fā)話了,兩個偽兵像兩只聽話的狗,走進正房、伙房、耳房,像瘋子一樣亂翻。 “太君,什么也沒有?!?/span> “我一個老太婆,哪敢睜眼說瞎話。這幾年,兵荒馬亂的,人們哪有心思種地,每年打不下幾斗糧食,秋收下來,除交了公糧,所剩無幾,我們也是糠菜半年糧呀!” “你這是放屁,來向我們訴苦來了?!贝髠€子偽兵惡狠狠地說。 這時,街上傳來哨聲,還有吶喊聲:“走了!” 三個日偽兵聽見喊聲,悻悻地拔腿走了。臨走時,一個偽兵還從雞窩里掏走三四只雞,真是賊不空行?。?/span> 小民兵叫長春,是我家鄰居,比我大四五歲,打小我倆是玩伴。 小長春的父親叫楊全娃,農(nóng)民??伤环N莊稼,而是當“白花”。所謂“白花”就是“賭博漢”“耍錢者”。老楊當“白花”,并不直接參賭,而是給陶寶莊主當掏寶者。口頭約定,每坐一莊,莊主必須付一定數(shù)的金錢。一莊下來,莊主大贏了,還要付一定的酬謝。由于老楊掏寶有絕技,莊主都能獲贏。老楊就靠這絕活掙銀錢養(yǎng)家糊口,生活過得有滋有味,比較富裕。 老楊常年在外當“白花”,家中的七八畝地耕種收割的活計,全落在了老婆與子女身上。小長春有一個姐姐,早已出嫁了,耕田種地的農(nóng)活,由母親帶著小長春去干。 1945年8月15日,抗戰(zhàn)勝利了。“皇軍”走了,閻匪軍來了。閻錫山派“繁峙日偽俘管理所”所長祝秉均來繁峙接受日軍投降。閻匪軍不比日軍兇殘,但一樣燒殺擄掠,無惡不作。他們懼怕游擊隊,就在城附近的鄉(xiāng)村作惡。尤其是愛鄉(xiāng)團團長韓耀元率領(lǐng)的所謂“穿山甲”“夜游神”“飛虎隊”等300多人,走到哪,哪兒的百姓就遭殃了。共產(chǎn)黨員任繼恒、李武魁、杜有世、張才等先后被殘忍殺害。 1946年農(nóng)歷六月初五,忽然來了一伙解放軍,領(lǐng)兵的是一位排長,姓王。分為3個組,每組四五個戰(zhàn)士,每條街一組,主要任務是動員和組織村里民兵參加攻城抬云梯人員。這時,村里人才知道解放軍要攻城了,縣城要解放了。人們喜笑顏開,無不拍手稱快。 我們十來個小孩,跟在王排長后邊看稀罕。抬云梯需4個人,已經(jīng)選中了3個,還差1人,王排長十分焦急。此時,小長春突然大聲喊:“我頂一個!” 人們驚訝地扭過頭,望著小長春。 王排長抬頭望著小長春:“你???” “我叫楊長春,愿意去抬云梯?!?/span> “多大了?” “15歲!”小長春響亮地回答。 小長春長得膀大腰圓,人高馬大,看外表與他的實際年齡很不相符。 小長春邊說,邊挽起衣袖,秀了一下肌肉,顯示出他的身體棒棒的。 “別看我年紀不大,身子笨,其實我腿腳靈活得很?!彼贿呎f,一邊還踢了一個飛腳,顯示他的手腳靈活。 “他爹是“白花”,常年在外,地里的農(nóng)活全是他娘和他干,家里的營生什么都能干?!迸赃呌腥苏f。 “那好,就你了?!蓖跖砰L一錘定音。 等當街、西頭那兩組來齊,三個組分別為東頭A組,當街B組,西頭C組。 人到齊了,小長春卻不見了。于是有人嘀咕:“看,后悔了吧!” 片刻,小長春來了,他換了一件上衣,又穿了一雙新鞋。 太陽落山了,滿天紅霞,解放軍戰(zhàn)士和3組云梯隊直奔縣城。 1939年9月,日軍侵占了繁峙縣城,在陳宅作了總部,加固了東、南、西三個城門,在各個城門處修筑了炮樓。炮樓呈圓錐型,約6米高,鋼筋水泥結(jié)構(gòu),頂端是瞭望哨,下兩排設有射擊孔,下邊三排是偽兵住宿。 要攻克縣城,首先必須炸掉敵堡。 紅霞慢慢消褪,天色漸漸黑了下來。王排長帶領(lǐng)云梯隊悄悄靠近西門的敵堡后,潛伏下來,等待攻堡命令。 每天天黑下來,駐扎在敵堡里的閻匪軍總要用機槍掃射,放幾槍冷槍,沒有什么目標,主要為自己壯壯膽,示威嚇唬一下。 A組云梯隊秘密地潛伏著,不料閻匪兵從上面丟下一顆手榴彈,正好在小長春身邊爆炸,一塊彈片將他的右腳后跟炸傷,也不知道傷勢怎樣,王排長連忙過來摸了一下,只覺得腳后跟流出了血,迅速摸出一小瓶紫藥水涂了涂,用紗帶簡單包裹了一下。 手榴彈是閻錫山兵工廠研制的,拉響后只炸成四六瓣,殺傷力不太大。 “小同志,你休息吧!讓其他同志抬吧!” “不礙事,還是我抬吧!這陣子腳后跟也不怎疼了?!?/span> 晚12時整,全城正酣睡之中,三聲清脆的槍響劃破黑夜,三枚信號彈升上夜空,總攻開始。 只聽見機關(guān)槍噠噠噠,步槍子彈嗖嗖嗖,手榴彈、大炮聲轟轟轟響成一片。 負責攻打西門外敵堡的一連,為了掃清攻城的障礙,數(shù)名戰(zhàn)士抱起炸藥包,前赴后繼順云梯爬了上去,終于將敵堡的上部堡墻炸裂,堡里的敵人死的死,傷的傷。 駐守在縣城里的閻匪軍嚇得屁滾尿流,亂作一團,無以反擊。初六(7月4日)黎明之時,敵堡被炸毀,縣城被攻破,解放軍從四面八方涌進縣城街巷、敵營,殲滅敵軍四十師二團三營及“愛鄉(xiāng)團”1000余人,活捉了偽縣長張帆。 解放繁峙縣城的戰(zhàn)斗結(jié)束了,小長春回到了村里。但戰(zhàn)斗的疤痕卻永遠地留在了他的身上,右腳后跟比左腳后跟增厚了多半公分,穿不上鞋。 縣城解放不久,縣政府出臺了三項硬政策:取締妓院,嚴禁賭博,辦戒毒所。 楊全娃回村了,重操耕田種地的舊業(yè),不再當“白花”,還給兒子帶回一個年輕姑娘作了兒媳。 |
|
|
來自: 平型關(guān)雜志 > 《待分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