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 |「誰最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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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圖 |「錦錦書童」

生如夏，枯如冬。

季節(jié)輪回到嚴冬，樹葉凋落、動物休眠，大地進入沉寂，萬物呈現(xiàn)一片枯的境界。

然而不知為何，在這一片片蕭索枯寂的冬景之中，人卻仿佛更能獲得一種更為純粹的、深刻的、永恒的生的體驗。

于是從古至今，以枯為美，追求枯的境界，從枯中獲得生命的力量……如此種種，從未有止。

枯，是一種審美。

蘇軾就曾提出“枯?！钡恼f法。他認為，詩的第一層是保持自然；接下去，就是追求淡泊，而淡泊到極致就是“枯?！?，一種超然的美。

在《評韓柳詩》中，他寫道：“所貴乎枯澹者，謂其外枯而中膏，似澹而實美?！?/strong>

枯澹的美，絕非枯淡無味，非但不是無味，甚至要的是“至味”。

“若中邊皆枯澹，亦何足道。佛云：如人食蜜，中邊皆甜。人食五味，知其甘苦者皆是，能分別其中邊者百無一二也?！?/span>

可見，東坡先生心中的枯之美，是絢爛之極后的“返璞歸真”，是“發(fā)纖秾于簡古，寄至味于淡泊”。蘇軾一生推崇陶淵明，也是認為五柳先生的詩達到了這一重“枯?！钡木辰?。

我們看到的，蘇軾極少存世的畫作中，有一幅《枯木怪石圖》，也正體現(xiàn)了他的“枯澹”美學。一支枯木，干偃枝曲，逆順有勢；周匝綴以坡石、叢竹。石不作皴，叢竹蔓衍，倚石起伏，野趣橫生。

在中國山水畫的歷史中，這種“枯”的審美，似乎也是一以貫之的。

比方，山水畫很看重的“枯境”。

枯山瘦水、枯淡蕭疏，貫穿著古代文人從文學、到藝術(shù)、再到精神等多個層面的追求。

圖 | 倪瓚《枯木竹石圖》局部

元代畫家、書法家倪瓚，擅山水、竹石、枯木，是南宗山水畫的代表。

他的畫，構(gòu)圖看似平遠、所繪景物看似簡單，但其境界曠遠、格調(diào)高古，亦恰恰出于這份枯意。一座茅亭、幾株枯樹，筆墨清逸，意境清遠。倪瓚有不少以“枯木”為主題的畫作，如《苔痕樹影圖》、《古木幽篁圖》、《樹石幽篁圖》等，無不體現(xiàn)這種“枯”的審美。

一個“枯”字，仿佛是從自然界的凋落、無，慢慢走到一首詩、一幅畫中的清明、逸，最終抵達到文人胸中的豐富、超然。看似是枯槁，是死寂，實則蘊含其中的卻是昂揚、超脫的精神意志。

枯，是一種境界。

就像提到枯的美學，很難不提到的日本的枯山水。

從中國古典園林演變而來的枯山水園林，其主要不同之處在于，區(qū)別于傳統(tǒng)園林中四季各不相同的景觀，在枯山水的“自然”中，四時之景如常。可以說，如果前者呈現(xiàn)的是“變”的生動之美，那么后者則側(cè)重在“不變”的永恒之美。正如那句，“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span>

然而，對“枯”的永恒性的贊美，似乎并不是從這時候才開始的。

比方更早時候，園林中假山石的運用，甚至文人賞石、愛石，將頑石“搬”進他們心愛的文房，本質(zhì)上或都是枯山水中“以石為山、以砂為水”的“原型”。

一塊石頭，看似冷硬清瘦，枯槁無生命，但在文人的思想中，卻恰恰是永恒的代表。

陳繼儒《巖棲幽事》中寫，“香令人幽，酒令人遠，石令人雋，琴令人寂”；文震亨《長物志》中寫“石令人古”……“雋”也好，“古”也好，都代表人對從枯石上體會到的，一種更綿長、亙古的品質(zhì)的向往。

某種層面上講，與春天爛漫但無常相比，枯寂的冬天因其寂寂的永恒感，似乎更符合文人墨客在精神層面的追求。

清代畫家金農(nóng)，以“冬心先生”“枯梅庵主”為號，眾人都知他不愛春天愛冬天。

他認為，春天的美轉(zhuǎn)瞬即逝，是須臾的、反復的、殘酷的，甚至將自己老家的亭子取名“恥春亭”，以春為恥。然而對應(yīng)的，他喜歡冬天，因為在他的理解中，冬雖然枯寂，卻是永恒的、不變的，甚至，是慈悲的。

在金農(nóng)的畫里，常見幾朵殘梅，或點綴于枯干之上，或插于殘破的瓶中，葉是敗的、梅是殘的、枝是枯的、瓶是缺的，然而充盈著的卻是時間的力量、永恒的力量。

枯，是一種生命力量。

回想過去曾被生命力震撼的瞬間，那個打動你的生命本體，往往并不處于其最盛放的時期，而恰在枯敗衰弱之時。

葉片落盡，徒留枝干，一種張狂的力量；茫茫大地，覆蓋厚厚白雪，是另一種宏大的、覆蓋于土地之上的生命張力……看種種冬枯之景，衰敗就像浮在水面上的冰山，水面之下仍然是無盡的生的力量。

在花道中，枯荷是一種極為重要的花材。

不管是葉片已變得斑駁，還是翠綠的葉色褪去，當人直面這片枯荷，細心體會它的生命脈絡(luò)，當下、此刻，斑駁也好、粗糙也罷，或都變成了某種生命的勛章。

紀錄片《鶴子的茶道之旅》，主角是一位70歲、迄今已主持超過千余次茶會的茶人鶴子。

她帶著她的茶會“家當”們，獨自開車上路，在不同季節(jié)，到不同地方，依因緣際會給不同的人，舉辦傳統(tǒng)的茶會。

春天，她去到了茶道歷史悠久，但當?shù)匾褵o人繼承的小鎮(zhèn)；夏天，在琵琶湖旁，給辛勤勞作了一日卻不一定有收獲的漁夫們奉茶；秋天，是京都寺院的主持和兩個年過85歲鄉(xiāng)村婦人……然而，最令人印象深刻的，還是第二年冬天，在北國雪地，鶴子為三位正值青春的高中女生所舉行的茶會。

前一年，鶴子因檢查出大腸癌，不得不暫停她的茶道之旅，經(jīng)過一年的手術(shù)恢復，當她再次上路時，她說，“希望能完成一次最特別的茶會”。

當她把地址選在北國雪地，用剪刀從厚厚的雪層深處挖出埋在雪下、卻依然頑強生長的野菜作為茶會的料理，我好像忽然懂得了她的“特別”。

唯有在最枯寂的冬天，才有最頑強的生命力；即便是身體已衰老，也無礙人活得燦爛。她告訴孩子，“希望這道用冬雪下的野菜制作的食物，能給予你們頑強的生命力”。

正是如此，生命的終與始，萬物的枯與生，從來不只表面。更或者，震撼人心的生命力量從來是內(nèi)在的，是不隨外體的枯榮而變化的。

“諸法從本來，常自寂滅相”。枯之下，萬物生。

編輯 | JIALU

-特別鳴謝攝影師- 

錦錦書童、雪、CLEANFLOW、溪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