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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歷史上“最偉大的君王”,竟然不是阿育王,而是他! 關(guān)于今天要寫的這個人物,很陌生,我一度猶豫,到底寫不寫,因為他不太為人所知,他跟我去過的任何一個世界文化遺產(chǎn)佛教文化遺址都不搭界,他的故事也似乎無法獨立成篇。寫他的什么,從哪里切入,從哪個角度思考,論點是什么論據(jù)又是什么……甚為撓頭,幾欲放棄,因為我不愿做百度的搬運工,那些千篇一律的基礎(chǔ)信息,沒有溫度沒有角度沒有深度沒有高度沒有態(tài)度。直至看到川大鄧勇教授一篇評論中國君王的文章,決定用他的方法論來寫這個鮮為大眾所知卻又在古印度史和佛教史上重要無比的人物。 說起印度的偉大君王,人們首先想到的一定是阿育王。阿育王的知名度在古印度帝王之中是無與倫比的,他對歷史的影響同樣也可居古印度帝王之首,他統(tǒng)治的時期是古印度史上空前強盛的時代,很多歷史資料都稱他是“印度歷史上最偉大的國王”。 但是當(dāng)代印度人心中,卻有另一個人選,他們認為這一位才配稱為“全印度最偉大的君王”——他就是彌蘭陀王,一位在宗教圈學(xué)術(shù)圈外人們知之甚少的王者。而他,竟是個希臘人。別看現(xiàn)在一帶一路空前熱鬧,各界趨之若鶩,知道彌蘭陀王的人有幾個?如果不是拍攝《永遠的犍陀羅》紀錄片,我一輩子也不會知道。 這是館藏于博物館的一枚彌蘭陀王時期的大夏錢幣,銅幣正面刻繪著希臘文字、國王像和佛法三寶之一——法輪,反面則是希臘文化里代表勝利的棕櫚枝。 眾所周知,公元前四世紀,希臘人的馬蹄就已經(jīng)踏入了印度這片土地。年僅22歲的希臘馬其頓國天才統(tǒng)帥亞歷山大大帝,完成了后來只有成吉思汗能夠與之媲美的偉業(yè)。東征擊破波斯后,他指揮大軍侵入印度西北部犍陀羅這個香氣四溢的地區(qū)。 亞歷山大東征是一種流星式的入侵,來去匆匆,因為當(dāng)時希臘士兵厭戰(zhàn)思歸,同時又遭遇到印度土著的反抗,他們就很快撤兵了,回到巴比倫。這種跨越歐亞的遠征模式,其弊端是顯而易見的,無論是橫掃歐亞直達多瑙河沿岸的蒙古軍團,還是占領(lǐng)了東亞東南亞大部分國家和太平洋大批島嶼的日軍,都一樣面臨兵力不足、反抗不斷、管理乏力的共同問題。 像侵華日軍當(dāng)年將大量日本僑民遷居滿洲國一樣,亞歷山大東征,也帶來大量希臘人遷徙至中亞西亞和印度西北部居住,實行殖民統(tǒng)治。凡被亞歷山大大帝征服的重要地方,開辟了不少希臘式的城市。希臘人最東端的殖民地王國,被稱為巴克特里亞,即中國古代史書所謂的大夏(當(dāng)然不是南北朝時期匈奴人赫連勃勃建立的那個大夏,也不是北宋時期黨項人的那個西夏,他們也自稱大夏),由希臘移民統(tǒng)治。 到了公元前二世紀后半期,希臘籍的彌蘭陀王,便以舍竭城為首府,建立了希臘人在西北印度的王國大夏。其實,很久之后我才搞清楚,中國史書所謂的那個“大夏”,與彌蘭陀王此時的“大夏”,已然不是一回事。幾經(jīng)遷徙融合和背叛裂變等折騰,它最終演變?yōu)橄ED—巴克特里亞國和印度—希臘國,彌蘭陀王的“大夏”,應(yīng)是后者這個國家,變遷混亂,名字難記,在此不表??菰镉譄X的事情留給專家學(xué)者們,我還是找自己感興趣的點吧。 如果僅僅比功業(yè),看不出彌蘭陀王比阿育王更偉大,雖然,據(jù)古希臘地理學(xué)家記載,彌蘭陀王征服的印度部族比亞歷山大大帝降伏的還多,但即使鼎盛期,大夏的疆域也比不上孔雀王朝,論功業(yè),頂多打個平手——那么,彌蘭陀王他到底偉大在何處呢? 并非凡是有重要影響的政治人物都是政治家。關(guān)于一個偉大政治家的標準,按照川大教授鄧勇的認知,有四個重要性不可等量齊觀的標準。一、建立良性制度;二、建立事業(yè)功勛;三、不在位不謀政;四、感化道德風(fēng)俗。這四個標準的重要性遞減,即建立良性制度是杰出政治家的充要條件,而其他方面只是輔助條件。 鄧教授用此方法分析評價了世界歷史上一些赫赫有名的君王和政治家,中國的如秦始皇、漢武帝、隋煬帝、唐太宗、宋太祖、成吉思汗、朱元璋、康熙雍正乾隆、王安石、和珅等,甚至毛澤東、蔣介石和蔣經(jīng)國;國外的如彼得大帝、華盛頓、明治天皇、伊藤博文、拉·甘地等,客觀中肯,讓我知道了政治人物與政治家的區(qū)別,杰出與偉大的區(qū)別。不過,鄧教授沒有順便提及印度歷史上古代有名的那些君主,是份量不夠不值一提?還是因為印度缺少歷史記載,人物事跡少而模糊,導(dǎo)致論據(jù)不足無法評判?應(yīng)該說后者的緣故吧? 比如,我們想了解阿育王的生平事跡,似乎只能從阿育王石柱銘文和佛教典籍中尋找這位“護法明王”的豐功偉績。而彌蘭陀王這個人物,相對幸運得多,他在西方古典文獻和東方佛教典籍中同時留下了痕跡。與阿育王是印度本土剎帝利不同,彌蘭陀王是一位希臘人后裔,同時又是一位佛法推崇者。 公元前2世紀后葉,年輕的大夏國王彌蘭陀,正雄心勃勃尋找著特殊的對手,這個對手,不是戰(zhàn)場上廝殺決斗的勁敵,而是能夠舌戰(zhàn)駁倒自己的智者。他在政治上全面勝利,四境安和,天下太平。他原本并無信仰,但實在是一位年輕、博學(xué)、善辯、聰明、仁慈的國王,具備法律、哲學(xué)、瑜伽、算術(shù)、音樂、醫(yī)藥、歷史、詩歌、交通等種種世間的學(xué)問,此外,也擅長戰(zhàn)爭、天文、巫術(shù)和符咒之術(shù)。他的樂趣,盡在與天下名士滔滔雄辯,以證智謀。 這讓我想起中國歷史上晚了六百年的南北朝時期的一位類似人物——梁武帝蕭衍,他精通儒釋道,還愛好并擅長文學(xué)、繪畫、書法、音樂種種。重視儒學(xué)親自撰寫《春秋答問》,修《通史》,愛好文學(xué)詩文俱佳列入“竟陵八友”,沉迷佛教四次舍身同泰寺,同時又讓陶弘景為其煉丹。一樣是開國創(chuàng)業(yè)之君,一樣頗有政績,一樣博學(xué)多才,一樣對不同宗教投入熱情……一樣國祚不長。 彌蘭陀王得知,有一位學(xué)養(yǎng)修證兼具的名叫那先的比丘,證得阿羅漢果后游化人間,四處闡說佛經(jīng),此時正路過大夏舍竭城。好學(xué)善辯的彌蘭陀王即刻派遣大臣,迎請尊者到宮中共論經(jīng)法。 一場持續(xù)三天三夜的盛大宮廷辯論會拉開了序幕。彌蘭陀王首先向那先發(fā)難。 王:“可敬的那先比丘,你見過佛陀嗎?” 那先:“沒有,陛下!” 王:“那么你的老師見過佛陀嗎?” 那先:“沒有,陛下!” 王:“可敬的那先比丘,這么說,就沒有佛陀了?” 那先:“但是,你見過喜馬拉雅山的烏哈河嗎?” 王答:“沒有,尊者!” 那先:“你的父親見過嗎?” 王答:“沒有,尊者!” 那先:“那么,陛下!是不是因此就沒有這條河?” 王答:“那條河是有的,雖然我和我父親都不曾見過,但它還是存在的。” 那先:“對極了!大王!雖然我和我的老師都沒有見過佛陀,但還是確有其人?!?/span> 彌蘭陀王恍然大悟! 此情此景也與梁武帝經(jīng)歷類似:某日,梁武帝聞得都城十里外有一個法號叫道林支的高僧在結(jié)廬修行,就大起鑾輿,旗幡鼓吹的出城去那茅庵里來迎支公。支公已先知了,庵里都收拾停當(dāng)準備起行了。到庵里,武帝屈尊下拜,尊支公為師。 據(jù)南傳經(jīng)典記載,彌蘭陀王與那先比丘共辯論了304個問題,我看了其中七問,發(fā)現(xiàn)那先比丘和我們的先秦諸子尤其莊子很像,非常善于運用類比法,而且內(nèi)容都是哲學(xué)的基本課程。三天的辯論結(jié)束之后,彌蘭陀王相信了真有佛陀的存在。本著佛教慈悲平等的思想治國,得到人民的尊敬與愛戴,使希臘國民紛紛改信佛法,并將佛法鑄造于錢幣,廣為流通。 佛教典籍《彌蘭陀王問經(jīng)》里說彌蘭陀王最終選擇了放棄王位,出家修道,證取阿羅漢果并涅槃。而西方古典文獻關(guān)于彌蘭陀王去世的記載則與佛教文獻完全不同。羅馬時代的希臘史家蒲魯塔克在自己的著作《道德論集》中提到,他是死于軍營之中——我更相信史家之言。史家對其葬儀的描述,以及鑄造的大量帶有轉(zhuǎn)輪的大夏錢幣,只能確定彌蘭陀王在一定程度上使用了佛教作為自己的政治宣傳的理論依據(jù),而并非是他皈依三寶的證據(jù)。 在彌蘭陀王時代的“這個”大夏廣袤的領(lǐng)土中,居民是二元結(jié)構(gòu)的,一邊是作為征服民族的希臘裔居民,一邊是廣大的印度本地居民。他鑄造的大部分錢幣都采用雙語,圖案既有希臘的神,又有佛教的法輪,顯示他力圖照顧各個族群的情緒,采用二元政治理論來治理國家,并不以個人喜好強令一統(tǒng)。 那先的大量智慧比喻令彌蘭陀王悟了什么,我們無從知曉,重要的,這是外來的世俗王權(quán)和本地的佛教教團的結(jié)盟,也是印度佛教文化與希臘文明的初次對話,是一個西方希臘人對東方宗教的愉悅接受,是一個君主海納百川的胸懷。同樣利用佛教為治國精神工具,它遠比阿育王作為一個本土君王接受本土宗教要困難得多。開放的博大胸襟,東西的思維交融,成就其大——這,就是彌蘭陀王的偉大之處吧? 彌蘭陀王死后,軍隊分裂 ,他的兒子只控制了其中很小的一塊地盤。這也正應(yīng)了鄧教授關(guān)于評估偉大政治家的觀點,第一個充要條件——建立良性制度,如果未能做到,其它三條做得再好,也不能算一個偉大的政治家。的確!在沒能建立良性制度的情況下,你怎么保證這個君主從早年到晚期都賢明?即便他賢明,又如何保證他的繼承者也賢明?其穩(wěn)定性和延續(xù)性果然無法保證。 加上據(jù)漢代張騫出使西域后對大夏的描述“其兵弱,畏戰(zhàn)”,不管張騫所說的大夏是此大夏還是彼大夏,我猜測彌蘭陀王的軍事國防是有問題的,一個承平日久文治為上的國家,一個沉迷雄辯和哲學(xué)的君王,武功廢弛是必然,很難想象他一面吟詩觀天象,一面還能保持希臘化脫產(chǎn)武士職業(yè)軍隊的強悍。
另外,個人覺得,興趣廣泛博學(xué)多才愛好藝術(shù)的人,多半心地柔軟仁慈,與王者之道相悖,聽聽梁武帝蕭衍在晚年遭遇侯景叛亂攻進京都時的嘆息就知道,這絕不是一個適合做蓋世帝王的人:“江山自我逼迫禪讓得來,又從我的手中失去,有什么可悔恨的呢”!從這句話也能看出其受佛教因果業(yè)報思想影響之深。八十六歲的梁武帝被侯景軟禁,最后被活活餓死。彌蘭陀王建立的政權(quán)也最終被內(nèi)戰(zhàn)和外侵消滅。在強敵環(huán)伺的亂世之中,做一個愛好文學(xué)和哲學(xué)的茍且偷安的百姓,尚且難能。民猶如此,王何以堪! 從這個角度,彌蘭陀王只能算一個偉大的君主,而不是一個偉大的政治家。跟他同時代的秦始皇相比,相去甚遠。秦始皇“建定法度,顯箸綱紀”,使得“中國兩千年之政,秦政也”(譚嗣同)。開創(chuàng)制度的人,才堪稱偉大的政治家——不過,在印度這個不斷由不同外族入侵構(gòu)成歷史的國家,就算建立了良性制度,也未必能像中國朝代更迭中那樣,可以“漢承秦制”“唐承隋制”,在不斷進行版本改良和升級中制度竟然沿用兩千年吧?
然,彌蘭陀王的偉大不在于開創(chuàng)制度并使之沿襲,而是他的格局!作為在古印度地界首位接受佛教并推崇佛教的希臘君主,在死后留下的格局是——彌蘭陀王之后的印度—希臘國君們,接近一半都于錢幣上使用與佛教相關(guān)符號,尤其是這些國王的統(tǒng)治基礎(chǔ)核心都在犍陀羅地區(qū)。 評價一位歷史人物特別是君王的功業(yè),不僅是看硬件的疆域拓展制度創(chuàng)建等方面,同時也要看軟件,看他的肩膀有多寬廣,心胸有多開闊。彌蘭陀王即是如此,他的格局決定了他的偉大和重要。這就如同千百年來咱中國人乃至全世界一直津津樂道的盛唐,它有一種氣象,海納百川的大氣象。要論疆域,以列朝極盛時期疆域?qū)Ρ龋圃谠颓逯?;要論制度?chuàng)建,唐承隋制,并無大的開創(chuàng)之舉,只是繼承和改良罷??扇藗兙褪茄鐾?,八方來賀朝拜它,千年之后還在懷念它。
在寫紀錄片《永遠的犍陀羅》腳本時,我本想繞開彌蘭陀王,原因有三:一是他與犍陀羅佛像沒有直接關(guān)系;二是他的故事除了問經(jīng)之外,找不到更多資料,不利講述;三是這個人物不為大眾所知——大眾感興趣的是什么樣的人和故事呢?既不是盡人皆知的人和事,也不是一無所知的人和事,而是隱約聽說過又似乎不了解的那些人和事。然而,我終究沒繞開他,因為沒有幾個人物是跟犍陀羅佛像有直接關(guān)聯(lián)的,如果以此為條件選擇人物結(jié)構(gòu)故事,這片子也真是沒法做。 關(guān)鍵是,在佛教傳入中亞的過程中,彌蘭陀王有著舉足輕重的貢獻,是一個繞不過去的節(jié)點。盡管大規(guī)模傳入中亞是一二百年之后,一個更為強大的貴霜帝國時期。而另一位廣為傳頌的希臘裔雄主,也即將隨之閃亮登場。 【桃源君公告】 公眾號“走出桃花源”長期征集主題為《般若·空華》的佛教題材攝影作品,不定期推出。 “猶如空華,從空而有,幻華雖滅,空性不壞”。 佛教造像,寺廟僧院,廢墟遺址,禪意瞬間……由宗教見藝術(shù),以藝術(shù)為宗教。傾聽定格的梵音,觀想自在的呼吸,在天地之間,于輪回之前,讓我們徜徉極樂極美世界。 有意者可后臺聯(lián)絡(luò),或發(fā)送郵件至hbweihang@sina.com,請附攝影師簡介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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