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聰）永嘉四年僭即皇帝…尊元海（劉聰之父劉淵，字元海）妻單氏曰皇太后…（劉）乂為皇太弟，領大單于、大司徒…偽太后單氏姿色絕麗，（劉）聰蒸焉。單即（劉）乂之母也，（劉）乂屢以為言，單氏慚恚而死，（劉）聰悲悼無已。后知其故，（劉）乂之寵因此漸衰，然猶追念單氏，未便黜廢。
——《晉書.劉聰載記》
初一看，這是一出宮廷倫理劇，公元四世紀的《雷雨》。
壯年雄武的新皇帝，年輕貌美的后媽，正直天直的后媽之子。一段不為世俗認可的禁忌愛情，一個被親情、倫理的重負摧毀掉的美麗女子，一個贏得了天下但失去所愛的傷心欲絕的癡情皇帝——影視劇編劇可喜歡這套路了。
這當然是瞎浪漫。
劉聰是匈奴，父親死了娶后母為妻，這是匈奴舊俗。漢人眼里天要塌下來的亂倫，在匈奴看來根本就不是個事。
而說劉聰癡情，起碼從紙面上看來，也不是事實?！秳⒙斴d記》中用很大的篇幅來描述這個軍閥如何沉湎于酒色，對于女色，劉聰似乎完全沒有抵抗力的。劉聰同時策立四個皇后，而且皇后們會經(jīng)常更換，此外還有七個妃子也佩有皇后璽綬，皇后的名號如此隨意的授人，可知劉聰?shù)暮髮m缺乏制度，非?；靵y。劉聰還曾經(jīng)將一個劉姓臣子的兩個女兒、四個孫女一鍋端進后宮，后來又將其中一個送給了他的俘虜晉懷帝——漢人皇帝不可能將自己的妃子送人，在男女問題上，劉聰還是匈奴作風。
按照二十四史的邏輯，紅顏禍水，君王好色必然會導致政治上的紊亂?！稌x書》緊接著寫道，“朝廷內(nèi)外無復綱紀，阿諛日進，貨賄公行，軍旅在外，饑疫相仍，后宮賞賜動至千萬”。
然后，按照二十四史的標配，有好幾位忠良站出來勸諫劉聰節(jié)制，卻招來殺身之禍。
果然，報應來了。劉聰死后，匈奴漢國爆發(fā)“靳準之亂”。劉聰?shù)膬鹤?、匈奴漢國第三代君主劉粲被殺，“劉氏男女無少長皆斬于東市。發(fā)掘（劉）元海、（劉）聰墓，焚燒其宗廟。鬼大哭，聲聞百里。”發(fā)起叛亂的靳準是拽著裙帶上位的外戚，他把兩個女兒都送進了劉聰?shù)暮髮m。
整套流程，是二十四史標準的“生殖器亡國”理論。傳統(tǒng)史學在詮釋政權(quán)衰亡時，視角僵硬，理論工具匱乏，“生殖器亡國論”是其中重要組成部分，專門用來警告君主管好小弟弟的。
事實當然要復雜得多。
劉聰?shù)暮髬寙问?，是氐族大酋長單征的女兒。劉淵娶單氏時，還沒有叛變西晉，但是圖謀已久，需要籠絡遠近異族人。
歸附劉淵的異族人，除了匈奴、羯人、烏桓，還有氐人、羌人。其中氐人勢力龐大，有十余萬落，五十萬人左右，所以劉淵娶單氏，與單氏的外貌關(guān)系不大，即使她青面獠牙水桶腰，估計劉淵也會娶，因為他需要籠絡單征，換取氐人的支持。以婚姻維系部落間的關(guān)系，這在草原上是常態(tài)，在沒有反目成仇之前，慕容鮮卑與段氏鮮卑、慕容鮮卑與拓跋鮮卑，都曾世代通婚——不過劉淵很快與單氏生出了劉乂，說明單氏的相貌起碼在及格線以上。
劉淵建國，實行胡漢分治，身兼皇帝+大單于雙重身份，皇帝統(tǒng)治漢人及已經(jīng)漢化的匈奴，大單于統(tǒng)治異族人。劉淵臨死，將皇帝傳給了嫡子劉和，將大單于傳給了庶子劉聰。
這當然是很糊涂的作法，劉淵還沒下葬，劉聰帶兵殺進皇宮，殺掉哥哥劉和——事情發(fā)展到這一步，按常理劉聰就該做皇帝了，劉聰卻演了這么一出：“（劉聰）既殺其兄（劉）和，群臣勸即尊位。（劉）聰初讓其弟北海王（劉）乂，（劉）乂與公卿泣涕固請，（劉）聰久而許之?！?/em>
劉聰裝逼給誰看？當然不是小屁孩劉乂，而是他的外公單征。劉聰弒兄上位，合法性不足，實力也不足以震懾所有不服，這時需要氐人的支持。
但是劉乂被嚇得不輕，眼淚都出來了。最后劉聰說，“（劉）乂及群公正以四海未定，禍難尚殷，貪孤年長故耳。此國家之事，孤敢不祗從。今便欲遠遵魯隱，待（劉）乂年長，復子明辟”——表示既然你們都決定了，我就勉為其難做這個皇帝吧。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不過我只是暫時替劉乂守一下，等他長大了，皇帝還是他來做。
所以，劉聰沒有立自己兒子劉粲為皇太子，而是立劉乂為皇太弟，還授予大單于身份。兄弟倆分國而治。
但在劉聰內(nèi)心，其實是向著自己兒子的。劉聰授予劉粲軍權(quán)，派他出去打仗，培養(yǎng)能力與威信，后來又任命劉粲為相國，“軍國之事一決于（劉）粲”。
所以，劉聰勾搭后媽單氏，究竟出于什么目的，還真不好說。主要應該還是想對付劉乂，減少來自氐人的阻力。對于單征而言，一邊是女兒、一邊是外孫，外孫當然不如女兒親。
劉乂知道利害，所以“屢以為言”。單氏夾在中間，感覺這個難題實在太大，索性生病一死了之。單氏一死，劉乂反而得救，因為維系單征忠心的人物，只有他這一個寶貝外孫了。劉聰因此沒對劉乂下手，劉乂過了好幾年太平日子。
但矛盾只是被暫時掩蓋，終究還要圖窮匕見。
劉聰在位九年，這九年間匈奴攻陷洛陽，俘虜晉懷帝，又攻陷長安，俘虜晉愍帝，西晉因此滅亡。劉聰?shù)耐炎?，不需要再倚重氐人。同時劉粲也已經(jīng)長大，嗣位問題到了必須要解決的時候。
而這九年間，劉乂每一天都過得心驚膽戰(zhàn)。他很長時間都沒有辦法見到劉聰，數(shù)年后的某一次朝會，劉聰驚訝地發(fā)現(xiàn)，弟弟年不到二旬，容貌卻憔悴衰老，鬢發(fā)竟然已經(jīng)花白，分外刺眼。劉聰忍不住流下了眼淚。
劉聰下不了手，劉粲卻等不及了。
幾個月后，劉粲“收氐羌酋長十余人，窮問之，皆懸首高格，燒鐵灼目，乃自誣與（劉）乂同造逆謀。”劉聰就坡下驢，廢黜劉乂。劉粲派人殺劉乂及其黨羽數(shù)十人，又活埋了擁護劉乂的軍隊士兵一萬五千多人，“平陽街巷為之空”。
被活埋的士兵應該主要是氐人、羌人，于是“氐、羌叛者十余萬落”，匈奴費好大勁，鎮(zhèn)壓了叛亂。但這些氐人、羌人從此與匈奴離心離德，后來絕大部分都投靠了后趙石勒。
不久之后，劉聰病死，劉粲繼位，又沒過幾個月，靳準就作亂了——靳準挑選的時機很賊。匈奴漢國的軍隊主要在劉曜與石勒手中，當時劉曜在關(guān)中，石勒在河北，都城平陽空虛。氐人、羌人又剛剛被鎮(zhèn)壓，心懷敵意——靳準輕而易舉就占領皇宮，殺掉了劉粲。
關(guān)于劉聰?shù)暮蒙?，后來也有學者做出不同的詮釋，認為劉聰廣納皇后妃子，真實的動機是通過聯(lián)姻的形式，以生殖器為武器，維系各異族人的忠度。
這個說法不容易證實，也不容易證偽。劉聰?shù)牡谝蝗位屎蠛粞邮?，是匈奴，后來的皇后、妃子有樊氏、劉氏、武氏、王氏、靳氏等等。從姓氏上看，樊氏可能是氐人，劉氏與武氏是漢人，王氏可能是烏桓，也可能是匈奴，靳氏是匈奴。
不管這說法是否靠譜，有一點可以肯定，劉聰在生殖這方面十分勤勉。在十年左右的時間里，他與這些女人生了二十多個孩子。劉聰年輕時是名勇將，“十五習擊刺，猿臂善射，彎弓三百斤，膂力驍捷，冠絕一時”，離開戰(zhàn)場后不到十年就病死了，應該與這勤勉有很大關(guān)系。
而這些孩子死得更早。劉聰病死前幾個月，宮內(nèi)發(fā)生火災，“焚其子會稽王衷已下二十有一人。（劉）聰聞之，自投于床，哀塞氣絕，良久乃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