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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 契丹人發(fā)明涮火鍋 去內(nèi)蒙赤峰市走親戚,表哥陪我瞻觀當?shù)匕綕h旗出土的遼代壁畫墓,畫墓的木槨上繪有多處契丹人宴飲的情形。其中有三人于穹廬之中,坐在火鍋旁,中間那人用食具在火鍋中攪動,前置一長方幾案,上擺幾個窩簋和酒器,右側(cè)是三足圓鼎,里面似有羊腿等食材。敖漢旗博物館的解說員介紹:“根據(jù)這處壁畫,可以把發(fā)明涮火鍋的專利頒發(fā)給契丹人。后來的滿洲人、蒙古人的火鍋吃法,都是向契丹人學的?!?/p> 契丹人怎么發(fā)明的涮火鍋?黃斌在《大遼國史話》中有記載, 大略是:遼太祖耶律阿保機率軍進攻渤海國, 攻克扶余府后, 繼續(xù)向縱深推進。至天門嶺附近時,他下令部隊宿營, 埋鍋造飯, 主要是煮肉, 方法是:將牲畜或野獸宰殺、放血,再剝皮去臟,砍成大塊,置大鍋中添水煮之。俟鍋水起沸時,忽聽探兵來報:有渤海國軍隊向宿營地進逼!阿保機意識到是炊煙暴露了目標??墒?,契丹兵晝夜行軍已疲饑不堪, 何能迎敵?于是他果斷下令:兵不離刀,馬不離鞍,鍋不撤火,將肉速削成片,抓緊制熟,輪流快吃,將士們依令行之。有的將肉片得像盾牌、肩鉀那樣大,或像銅錢那樣薄。輪到自己時,遂將臠好的肉置滾沸的鍋水中一攪合, 即已近熟, 一張大肉片足能吃飽。當渤海國軍隊映入契丹兵的視線時,他們已經(jīng)填飽了肚子,斗志昂揚地列隊迎戰(zhàn)。渤海國軍隊不是對手,被打得落荒而逃。 戰(zhàn)后,契丹將士自然感恩使他們能獲得勝利的這頓“鐵鍋涮肉”,這也是阿保機情急生智的飲食創(chuàng)舉。此后,“鐵鍋涮肉”就在契丹軍民中傳開了。這個故事雖然未經(jīng)證實,但是遼墓壁畫中契丹人涮火鍋的情形不會是虛構(gòu)。據(jù)此,這個故事里或許有悠悠古遼的俗傳中某種真實的遺留。 遼國有218年的歷史,在塞北草原和大漠間開拓出鮮明的漁獵風俗。《遼史·營衛(wèi)志》載:契丹人“畜牲畋漁以食, 皮毛以衣, 轉(zhuǎn)徙有時, 車馬為家”,這被稱作“四時捺缽”?!稗嗬彙睘槠醯ふZ,就是漢語的“行在”,即遼帝出行所在之地。簡要地說,“四時捺缽”即一年四季中所要循行的規(guī)俗。 在食俎方面,如“春捕”:遼帝于春初“卓帳冰上,鑿冰取魚”,魚為牛魚,是體積碩大的鱘鰉之類,被稱為“頭魚”,故非為釣,乃鉤。釣上來治凈、臠切后,下鍋烹飪,熟后“遂相率去冰帳,于別帳作樂上壽”,稱“頭魚宴”。如夏季,采野果用野蜂蜜浸漬后,再取出風干,是為蜜餞果脯的起始。歐陽修出使契丹時,宴酬中有蜜餞李子,令歐嗜之,契丹人便將此饌更名為“歐李子”,傳為南北佳話。如秋季,習以鹽捕鹿,“鹿性嗜咸,撒鹽于地,以誘鹿,射之”,或“每歲于白露后三日,獵者衣鹿皮、戴鹿頭,天未明潛伏草中,以木筒作聲;牡鹿聞之,以為求其偶也,遂踴躍至,至者利鏃如焉, 無得脫者”, 后稱“ 哨鹿”。而涮火鍋,則為入冬歲寒的“帳篷食品”。遼墓壁畫中的這一物證,當初是在赤峰縣城一帶的寫照。那時此域是遼國的首都,謂“中京大定府”。 遼亡于金后, 契丹人“ 四時捺缽”的規(guī)俗被女真人保留,在順延中亦有變通。原因是這兩個“馬背上的民族”具有高度相似的生活方式,涮火鍋也就被女真人傳承, 經(jīng)歷金、元、明后,又被女真人的后裔——滿洲人沿襲。因而, 老作家張友鸞在《談北京菜》一文中說:“涮羊肉所用的火鍋,是從東北隨著清兵入關(guān)的。”這話,涵括著涮火鍋垂諸久遠的延續(xù)空間。 ?? 02 契丹人發(fā)明涮火鍋 火鍋入關(guān),在清宮里謂“野意傢伙”。野意:野味也。清帝們個個都是涮火鍋的能手, 用的野味食材都是“關(guān)東貨”,稱“野意火鍋”,是傳統(tǒng)的滿洲菜。康、雍、乾、嘉時期,宮中舉辦過六次千叟宴,每次與宴者三五千人不等,均是從全國各地詔選的65歲以上的“給還原品大臣、官員、護軍、兵丁、士庶”。宴中的主饌即是涮火鍋,實為火鍋宴。康熙還是詩人,有想象力,宴時又親賦《千叟宴》詩而誦之,又命與宴老臣們按律作合,并敕為圖,率為定例,以傳后世。這樣一來,宴名也就附了御舉。 頭一次千叟宴舉辦于康熙五十二年(公元1713年) 三月,是在暢春園慶賀康熙的六十大壽。一下子詔來4240 人,耆老過多,宴場容納不濟,就分兩次承供,一次是在康熙的生辰日,隔三日又辦一次。第三次千叟宴于康熙六十一年(公元1722年) 春正月在乾清宮舉辦,也是隔三日又辦一次。據(jù)御茶膳房立的檔案記,宴中每桌設(shè)火鍋兩個,一等桌張為銀制、錫制各一, 與宴者為王公、一二品大臣、外國使節(jié)等;次等桌張都是兩個銅火鍋,與宴者為三品至九品官員、蒙古臺吉、領(lǐng)催、庶民等。一等桌張的饌品是:羊肉片一盤、豬肉片一盤(供涮火鍋用)、鹿尾燒鹿肉一盤,煺羊肉烏叉一盤、葷菜四碗、蒸食壽意一盤、爐食壽意一盤、螺螄盒小菜二盤,另備肉絲燙飯。次等桌張沒有鹿尾、鹿肉和四碗葷菜,有燒狍肉,其他與一等桌同。顯然,這有滿式“捺缽”的風格。宴時,康熙還命諸王以下、宗室子孫20歲以下、10歲以上者六七十人,為耆老們執(zhí)觴勸侑,“年未及歲皇子、皇孫,命侍立觀禮”。 乾隆年間的千叟宴, 吳振棫在《養(yǎng)吉齋叢錄》(卷十五) 中記:一次是在乾隆五十年(公元1785年) 逢國大慶, 依康熙年間例, 在乾清宮舉辦,“筵席以品級斑列,凡八百筵,與筵者三千人, 用柏梁體, 選百人聯(lián)句。閩人國子監(jiān)司業(yè)銜鄧鐘岳”,年百五歲,自閩至京赴宴,尤為盛事?!绷硪淮问?5歲的乾隆禪位嘉慶,于嘉慶元年正月在寧壽宮皇極殿舉辦,與宴者3056 人。“與宴老民熊國沛一百六歲,邱成龍一百歲,賞六品頂帶;九十歲以上老民八人,賞七品頂帶”。這次千叟宴用了多少火鍋呢?御茶膳房在嘉慶元年正月立的底檔《千叟宴》里記:共用1555 個。按與宴人數(shù)計,仍是約八百筵,每桌用火鍋兩個。 這六次千叟宴,等于為涮火鍋打了御牌廣告,并經(jīng)赴宴人的傳播,在各地官場和坊間引起熱議,對京都餐飲市場也起到了趨附皇食的營興效應。 乾、嘉之際,安徽桐城有位文人楊米人,著《都門竹枝詞》,對當時京都的民情風俗做了語言靈動的有趣描寫,其中有一首記道:“錫暖鍋兒三百三,高湯添滿好加餐。館中叫個描金盒,不比人家請客難?!薄板a暖鍋兒”即涮火鍋, 民間多為銅制, 內(nèi)壁掛錫;“三百三”是引用千叟宴用了甚多火鍋的原意;“描金盒”是涮火鍋的配套用具,盛佐料、小菜用的,類似千叟宴中的螺螄盒,也是從宮中變通過來的;“不比人家請客難”是隱示宮里頭請高壽人吃涮火鍋,在民間食肆也能做到??梢?,千叟宴已為涮火鍋揚名,那“三百三”的錫暖鍋兒,則是京都食肆膳所起俗于斯的縮寫。 ?? 03 于德山的火鍋涮暖京華 乾隆禪位的千叟宴過去116個春秋后, 約在光緒二十七年(公元1901年),河北滄州的回族人丁德山來京都謀生,起先在東華門一帶做苦大力,給各煤廠運黃土。兩年后,他省吃儉用攢幾個錢,在王府井大街挨著東安市場的金魚胡同口搭個簡易棚,掛起“東來順粥鋪”的招牌,只想養(yǎng)家糊口, 哪會知道契丹人發(fā)明了涮火鍋呢,更不曾有要將千叟宴中的涮火鍋發(fā)揚光大的奢望。誰能想到當初他可能連“ 涮” 字都不認識, 后來竟用“涮”字支撐起涮食世界的天幕,以最接地氣的行為,賡續(xù)了涮火鍋的變遷史。 自耶律阿保機為帝后,曾任用漢人韓延徽等制作契丹文字。但是韓先生必是造不出“涮”字的,因為那時漢文中亦無“涮”,何嘗能有參照標準?查了查,這位遼太祖病逝后的第84個年頭,“涮”字才始見于《大宋重修于韻》(簡稱廣韻, 陳彭年等修訂),書成于北宋真宗(趙恒) 在位的大中祥符四年(公元1011年),其中對新贈的“ 涮” 字注釋為:“ 涮, 洗也?!笨深I(lǐng)會為“什物需潔凈時在水中擺蕩洗滌”。這雖是涮食法的動作,但那時“涮”字還未入俎,與吃火鍋毫無關(guān)系。因而, 謂契丹人發(fā)明涮火鍋,或謂千叟宴中的主饌是涮火鍋,其“涮”字都是后人也是本文為表述方面而追加的。此字自始造以來,別說經(jīng)籍中難覓其蹤跡,就是在自宋至清的食書中亦未用之。它是被“ 刷洗”“洗滌”“漂洗”等慣用詞語所遮掩、阻隔, 似乎成了被遺忘的“ 睡字”。 △舊時涮羊肉店場景 咸豐、同治、光緒年間,京都餐飲市場上興行“生火鍋”。何謂“生火鍋”?《清稗類鈔·小酌之生火鍋》(徐柯編著) 中記:“京師冬日,酒家沽飲,案輒有一小釜,沃湯其中,熾火于下,盤置雞魚羊豕之肉片,俾客自投之……以各物皆生切而為絲為片,故曰生火鍋?!逼鋵崳@即是涮火鍋,但是當時的京都語區(qū)尚無以“涮”連食的定謂,需要有人表率出一種物象文化力量,喚起以“涮”代“生”的社會輿情,促成“涮”字入俎并使其造俗。這里,歷史選擇了丁德山去操縱“涮羊肉”,也反映了那時京都社會對飲食文明的一種需要和追求,還有一種憬悟。 宣統(tǒng)末年(公元1911年),東安市場突遭火災,也殃及東來順粥鋪。那時,大清朝的日頭已經(jīng)墜落,管理皇家養(yǎng)馬場的老太監(jiān)魏延想給自己留條后路,以便有個依靠,就解囊相助丁德山,幫他蓋起三間大瓦房。多年的辛勤經(jīng)營也使他攢了些銀子,他開始盤算如何將買賣就勢做大。當時,生火鍋在食肆中流行對他是個最大誘因,但他卻錨定要經(jīng)營專以羊肉片使“俾客自投之”的火鍋之饌。這是個頗有遠見的創(chuàng)舉。因為生火鍋本是千叟宴的傳俗使然,趨附皇食歷來是京城商家的營興之道,來京漸久又悉心謀商的丁德山對此自會感悟。何況,羊肉又是滿、漢、回、蒙各族京人的通嗜之食,這有“天時、地利、人和”的生意優(yōu)勢。故而,民國三年(公元1914年),他就掛起“東來順羊肉館”的招牌, 并在選擇羊種、飼喂、取材、切割、火鍋改造、蘸料諸方面,不斷探頤履新,矻矻求索,都付出了心血。而且食境溫馨,不唯利是圖,量也給得足,人又隨和,活計干凈,生意就扶搖直上,越做越大,由三間瓦房開成三層大樓,百八房間都不夠容客,連樓頂也搭起暖棚賣座。后來又在京郊買了幾十畝地,建起菜棚,種植蔬菜。接著又開醬園, 自制蘸料、調(diào)料和醬菜,形成產(chǎn)業(yè)鏈,使成本下降、價格顯廉,生意愈發(fā)火爆。丁德山出身貧寒, 雖然發(fā)跡卻不忘本。東來順挨著吉祥茶園,后面的茶爐旁邊有塊空地, 他也建起一處餐堂,專供貧民就餐,只售成本價??梢姡瑬|來順的成功,也來自丁德山的商德和他行善濟貧的人品。 △東來順涮羊肉 這期間, 那個不被人留意過的“涮”字,已從《廣韻》里蹦出來,融入到東來順的火鍋里,顯豁出“一涮京華暖”的熾熱活力,并成為家喻戶曉的文字新星,以至就有了“涮肉何處嫩,當屬東來順”的社會輿情。來這里就餐的主顧們,先是勢成“文涮派”和“武涮派”。文涮是:箸搛肉片沸湯涮熟,遂搛回味碗內(nèi)蘸著品啖,再喝一口“小二”(小瓶的二鍋頭);武涮是:整盤肉片傾入沸湯,遂一陣急撥,飪后裹卷佐料大嚼,再大口吮酒。這使東來順成為繼千叟宴之后新的生俗點,京人也漸而習慣在仲秋之后入店隨俗?!颁萄蛉狻币远翞轱@象,一九至六九為節(jié)點;有的在六九第一天涮后,還要在九九末那日再涮一次。爾后,京人又將“涮”字從涮羊肉的鮮湯中提煉出來,演繹成獨具風格的北京俚語方言:他大爺?shù)模隽嗽杼米颖疾桊^兒,里外都挨涮;好家伙,您是拿我開涮吶…… 時今, 由“ 涮” 字衍生的涮食法,已成為國人的共識。涮火鍋不僅是我國餐飲市場中最流行的經(jīng)營型格之一,也常在百姓家庭的餐桌上沸湯飄香,薄霞舒卷。而其導向因素里就沉潛著丁德山的敬業(yè)情懷和工匠精神。他又無形中保護了契丹人的這一發(fā)明,也無形中將千叟宴的御舉凈化成大眾美食, 既守望“ 涮” 字的前世,又開拓“涮”字的今生,首尾提楔,從而激發(fā)出“涮”字的經(jīng)濟和文化意義。丁老前輩能為“涮”字而奮斗,僅這一點,他的人生也頗有價值。 吳正格/文 Hana/編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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