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楊文娟 來源：紅樓夢賞析（ID：hlm364）
《紅樓夢》百讀不厭，常讀常新，很大原因是個中人物在不斷成長，始終呈現(xiàn)出生命的發(fā)展動態(tài)，人是“活”的，故能時時予以讀者真切的感受與領(lǐng)悟。
從某個角度，可以說，《紅樓夢》描述了寶玉這個少年的成長史。
魯迅先生曾說：“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lǐng)會之者，獨(dú)寶玉而已?！?/span>
盛筵之下的離散，悲喜之中的幻相，寶玉以他獨(dú)特的敏銳觸覺去感知，而在曹公的如椽巨筆之下，讀者也隨之領(lǐng)略到這“悲涼”之感，仿若經(jīng)歷寶玉的心境，感受寶玉的感受。
成長過程中的寶玉，大致經(jīng)歷了四個階段，正對應(yīng)著人生的四重境界。
01
執(zhí)于索取
寶玉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清爽?！?/span>
他不愛八股文章，不喜峨冠博帶，拒絕仕途經(jīng)濟(jì)，厭惡須眉濁物，卻唯獨(dú)鐘情世間女兒。
他不但愛家中的姐姐妹妹，也愛伺候他的丫頭們，有過一面之緣的“穿紅的”女孩，城外鄉(xiāng)下的二丫頭，甚至劉姥姥憑空杜撰的“茗玉”小姐，無一不愛。
他最大的興趣是做“無用”之事：為女孩兒調(diào)制胭脂膏子，在丫頭面前做小伏低，為丫環(huán)充役，偶爾為平兒理了一次妝，為香菱置換石榴裙，便歡喜異常，無限滿足。
他最大的愿望是所有的女孩兒都能守著自己，“只求你們同看著我，守著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飛灰，飛灰還不好，灰還有形有跡，還有知識；等我化成一股輕煙，風(fēng)一吹便散了的時候，你們也管不得我，我也顧不得你們了。那時憑我去，我也憑你們愛那里去就去了?！?/span>
“……此時若果有造化，該死于此時的，趁你們在，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來，送到哪鴉雀不到的幽僻之處，隨風(fēng)化了……”
這是寶玉對于愛的獨(dú)特索取。
他愛女孩們，也希望女孩們也都愛他，并以他期待的模式長久陪伴。
當(dāng)然他的愛是基于尊重與體恤，完全有別于世俗男子的淫樂悅己，這是一種獨(dú)特的情感，卻也是一種別樣的索取，實際上亦屬人性的貪執(zhí)，同樣是向外追求與占有。
人生之初，大約每一個人都是如此。
我們迷戀于世界的精彩，以為自己想要的一切，無不源于外在。
我們以為愛是永恒，希望所愛之人能永遠(yuǎn)陪在身邊，不離不棄，直到?？菔癄€。
愛情，事業(yè)，金錢，名利……無不希冀收括囊中，為此付出辛勞，不斷奮發(fā)進(jìn)取，但欲壑難填，收獲總是不夠，妄圖擁有更多，永遠(yuǎn)無法滿足。
亦舒作品中有一句名言：“我要很多很多的愛，如果沒有愛，那么就要很多很多的錢……”
這句話被很多人奉為圭臬，因為它切中人性。
愛與金錢，原是基本需求，卻容易讓人陷入無厭足的貪婪與欲望之中。
過度的索求并不能讓我們擁有更多，反而還會加速失去一些東西，比如初心，比如自由。
生命不會因執(zhí)著而改變原先的進(jìn)程，也不會因執(zhí)于索取而獲得真正的圓滿，手中緊握的東西未必堅不可摧，放下執(zhí)念的世界才會更加遼闊。
02
自己不是世界的中心
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寶玉，出生以來便是賈府的金鳳凰，走到哪兒都自帶光環(huán)，可謂眾星捧月，萬眾矚目，不成想?yún)s在一個小戲子身上吃了癟。
因有一日，寶玉游蕩膩煩，想起家中豢養(yǎng)的唱戲的女孩們，一個小旦叫齡官的，唱得最好，便來找齡官給他唱一曲。
誰知齡官不買寶玉的賬，不但拒絕為他唱曲兒，還態(tài)度冷漠，拒人以千里，“……見他進(jìn)來，文風(fēng)不動……見他坐下，忙抬身起來躲避，正色說道：'嗓子啞了，前兒娘娘傳進(jìn)我們?nèi)ィ疫€沒有唱呢！’”誰見了寶玉不上趕著套近乎？這般冷眼，嫌棄，不屑的對待，確是人生第一回。
寶玉從未有過這番被人厭棄的經(jīng)歷，不禁訕紅了臉。
隨后又目睹了齡官與賈薔之間旁若無人般的愛情景況，不覺癡了，領(lǐng)會了二人對彼此的情意，自此深悟人生情緣，各有分定。
齡官只是大觀園眾多女孩中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卻給了寶玉無異于當(dāng)頭棒喝的一擊。
寶玉由此頓悟，原來并非所有的女孩都愛自己，原來自己也不是世界的中心。
想得到所有女孩的眼淚，是無法企及的奢望，人這一輩子，只能是各人得各人的眼淚罷了。
人生際遇，各有因緣造化。金貴如寶玉，也有人看不入眼，猥瑣如賈環(huán)，也有彩霞愛他。
當(dāng)一個人意識到自己不是世界的中心，他開始內(nèi)省，開始成長了。
他不再任性，對得不到的東西，不再強(qiáng)求，他不再執(zhí)著，對無法達(dá)成的愿望，學(xué)會釋然放下。
一個意氣風(fēng)發(fā)，唯我獨(dú)尊的少年，突然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并非想象中的模樣，他沉默，失落，感嘆，暗傷，也接受，調(diào)整，適應(yīng)，療愈，他站在生命的岸邊，看見時間的河流湍急而逝，無法阻擋，只能順勢前行，他能迎風(fēng)展翅，也能逆風(fēng)飛揚(yáng)，他克服了來自外界與內(nèi)心的障礙，盤旋上升，到達(dá)新的高度，這便是成長。
當(dāng)一個人意識到自己不是世界的中心，他便開始成為自己的主人。
每一個歷經(jīng)滄桑，兩鬢斑駁的中年人，都曾是這樣的少年。
03
不執(zhí)于形
金釧兒因與寶玉調(diào)笑，被震怒的王夫人攆了出去，繼而悲憤投井。寶玉十分愧疚，在金釧兒生忌這日特地出府祭拜。
這日也是鳳姐的生辰，府中諸人為她慶生，吃酒看戲，好不熱鬧。寶玉卻一早從家里躲了出來，著素衣素服，騎馬來到城外的水仙庵，焚香拜祭金釧兒。
待他回府，步入熱鬧場中，眾人嗔怪他不該在如此重要的日子缺席。黛玉也借《荊釵記》中的一場戲敲打他：“這王十朋也不通的很，不管在那里祭一祭罷了，必定跑到江邊子上來作什么？……天下的水總歸一源，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看著哭，也就盡情了?！?/span>
黛玉不反對寶玉去拜祭一個丫頭，但認(rèn)為形式、地點(diǎn)皆不重要，而只需誠心致哀，盡了情意，也就是了。
可見這個階段的寶玉不如黛玉能悟，還是比較執(zhí)著于有形外在，而到了五十八回，他開始意識到一切有形物質(zhì)不過是外相，他為在園子里燒紙的藕官開脫，并讓芳官囑咐她：“以后斷不可燒紙錢……到日隨便焚香，一心誠虔，就可感格了。愚人原不知，無論神佛死人，必要分出等例，各式各樣的。殊不知只一'誠心’二字為主。即值蒼皇流離之日，雖連香亦無，隨便有土、有草，只以潔凈便可為祭……隨便有新茶，便供一鐘茶；有新水，就供一盞水；或有鮮花，或有鮮果，甚至于葷羹，腥菜，只要'心誠意潔’……所以說，只在敬，不在虛名。”
他說只要“心誠意潔……不在虛名”，比起當(dāng)日逃離鳳姐的生日宴，特地著素衣素服出城找地兒祭奠金釧兒的舉動，此時不斷成長的寶玉已然徹悟了許多，他已不拘于形，不著于相，一切皆從本心。
猶記竹林七賢之一阮籍，性情豪放，行為怪誕。他的母親去世，家中下人來報，彼時他正與友人對弈，聽聞不為所動，繼續(xù)下棋，又拿酒來喝，喝著喝著，突然大聲哀嚎，苦痛不已，吐血不止。守孝期間，依舊飲酒食肉，不循常理，為此有人彈劾他，說他違反禮教，其實阮籍是個孝子，他只是不拘泥虛禮，以自己獨(dú)特的方式表達(dá)悲傷與悼念，與那些只做做樣子的人不可同日而語。
有誰規(guī)定，表達(dá)哀思的方式，必須得一致？
生活的模式，人的情感形態(tài)，本就萬千不一。
然而人在年輕的時候，多少會為名所累，過于注重別人對自己的看法。
那些來自外部的評議與衡量標(biāo)準(zhǔn)，確實極大影響著個人選擇。
比如，女孩最好的出路是進(jìn)入體制，輕松穩(wěn)定，一勞永逸，男人沒有野心就不算男人，女人不結(jié)婚生子就不是完整的女人……
人們大多以普世價值固有模式去看待別人，并被如此看待。
其實，人終究會明白，無論進(jìn)入到哪一種模式，體制內(nèi)外，結(jié)婚與否，生不生娃……你的幸福都與一切外在形式無關(guān)，而只與自己的內(nèi)心有關(guān)。樊登曾說：“有的人居無定所地過著安寧的日子，有的人卻在豪華住宅里一輩子逃亡?！?/span>
一個人若沒有讓自己幸福的能力，不能讓自己充盈圓滿，那么無論置身何種境地，都只能人隨境轉(zhuǎn)，受縛其中，不得出離。
活在塵世，奔忙衣食，案牘勞形，泯于眾人，是生命的常態(tài)，但我們可以不受限于庸常的外在形式，選擇在內(nèi)心修籬種菊，追尋本真，活出自我，亦是快哉。
04
萬緣放下
張愛玲平生所言有“三大恨”：一恨海棠無香，二恨鰣魚多刺，三恨紅樓未完。
讀紅樓的人大多心懷這第三“恨”。
紅樓未完，固然遺憾，但寶玉的結(jié)局，其實早已寫好。
懸崖撒手，遠(yuǎn)離紅塵，出家為僧，從曹公布下的草蛇灰線中即可推斷。
而在開篇第一回，也已暗伏了寶玉的去處。
第一回通過甄家的“小榮枯”映射賈府的“大榮枯”，而甄士隱這個人物的結(jié)局就預(yù)示了寶玉的結(jié)局。
甄士隱有賢妻嬌女，有錢有閑，稟性恬淡，不念功名，觀花修竹，酌酒吟詩，不啻神仙一流人品。他心存悲憫，熱忱幫助落魄書生賈雨村考取功名，不圖回報，只因愛才。
人品高尚，生活愜意，與世無爭，平生所望不過是安然度日，卻也不能如愿，終究敵不過命運(yùn)的無常。
女兒被拐，房屋燒毀，家財散盡，三年兩載間，陷入貧病交攻境地，后受跛足道人度化，幡然頓悟，拋卻紅塵，飄然而去。
榮華富貴，功名利祿，嬌妻愛子……別時又能帶上誰，又能帶走什么？
“可知世上萬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了?！?/span>
世間種種，不過如夢幻泡影。須看破，放下，了無掛礙。
寶玉的結(jié)局也是如此。
昨廂還籌劃怎么樣收拾房子，怎么樣做衣裳，仿佛有幾百年的熬煎，今兒倏地各人干各人的去了。盛筵必散，月滿則虧，只道是尋常。
曾經(jīng)精心護(hù)持的“女兒國”，曾經(jīng)的姹紫嫣紅，群芳斗艷，不日一朝離崩，風(fēng)流云散，千紅一哭，萬艷同悲，一生心力盡付東流。
他本是神瑛侍者，下凡來造劫歷世，此時塵緣已了，回歸太虛幻境，從來處來，又到去處去。
他已完成了“我是誰，從哪里來，到哪兒去？”的人生終極命題。
《心經(jīng)》說：“遠(yuǎn)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span>
一個人，知道自己從哪里來，清楚自己要到哪兒去，初心不忘，果本愿也，若能如此，便算功德圓滿。
人的一生，是一個不斷找尋自己的過程，這一路，總有幾條崎嶇小道要走，總有幾座險峻高山得爬，總要趟過幾條湍急河流，也總能走上平緩大道，嘗過人生百味，見過世間百態(tài)，無論順境逆旅，都不要太在意，一切經(jīng)歷，都不過是通向靈魂歸處的路徑。
路過它們，便可到達(dá)自己的圣地。
《紅樓夢》當(dāng)真是一部奇特的書，你總能從中看見自己想看見的，不管當(dāng)下置身哪個階段；你也總能意趣盎然地讀下去，不管風(fēng)兒吹開了哪一頁。如此，縱有未完的遺憾，也大可忽略不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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