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媽挎了個包,裝了些錢,就出門了。門快關上時,她對屋子里的我說:“我走了?!本拖裎移匠3鲩T時對她說的一樣。不同的是,她的回答比較繁瑣,諸如“把鑰匙帶上”、“出門小心點”之類的。我只說了個“嗯”。那時是下午五點多,外面吹著風,天色晦暗。屋子里,電視還沒關,之前是媽在看,我向來是在我的小屋里關上門玩電腦。我走到廚房,透過窗戶看到她剛走上樓下那條筆直的大道,大道上除了她沒有別人。我關掉電視,走到自己的小屋里,透過窗戶看到她正走到正對著窗戶的路上。想到她從今晚開始,要獨自站14個小時火車回她的老家,不禁有點心酸。想到自己接下來不知道要過多少天本就迷茫的孤獨生活,不禁有點心酸。 她是不想回老家的,之所以連站票也回,是因為今天外婆打來電話,說外公不行了,醫(yī)生說過不了今晚。昨天或是前天外婆打來過電話,說外公進了醫(yī)院,我還跟外公說了幾句話,媽安慰外公外婆,說老人都是這樣,一到春天就犯病,熬過了春天就好了,那時外公也并不嚴重。我也覺得沒什么大問題,畢竟兩年前的暑假我還去外公家玩了不短的一段時間。那時外公身體很不錯,見到我很高興,我也高興,但我高興的不是和闊別了12年的外公外婆重逢,而是為自己在這大山之中還有一個家,還有親人迎接我,并且能在這里住下玩而高興。那次是我記憶中第二次去外公家,第一次是六歲,第一次去的情景,我記得那里有老鷹、鴿子、鐵路、成片的樹林、門口的蘋果樹,放牛的娃。還記得三件事,一是我爸跟大舅還是二舅因為用電吵了一架;二是寒冷的一天在院子里生火取暖,我問舅公火焰為什么是藍色的;第三件是我把表姐從院子的邊坎上推了下去,她摔哭了,我跑到屋后藏了起來。對于外公,除了他泡的藥酒和他做的褲帶面之外,實在沒什么記憶。所以我第二次去之前,根本不知道外公外婆長什么樣。當老屋已在眼前時,舅媽和他的兒子出來接我和媽,接著就是笑容滿面的外公外婆,雖說不認識,但我知道這就是我的外公外婆,我還是感到很親切,估計這就是人們常說的血脈。家里便有了六個人。大舅大姨表姐都在外拼搏,無緣見面,二舅已和家人鬧翻,搬了出去。沒看到老鷹和鴿子,成片的樹林還在,蘋果樹和藥酒已經(jīng)沒了,舅公死了,放牛娃也出去了,鐵路上依舊有火車駛過。倒是多了兩條狗和一只貓。幸運的是外公外婆看起來還很健康 ,還能在門口種點菜,外婆做飯也很好吃。那段時間,我在老家捉了螃蟹,轉了山,趕了集,摘了果和菜,逛了廟,還去看了二舅。但沒和外公外婆好好聊聊天,我覺得沒什么好聊的。媽跟我說了很多她小時候的事。有次聊天時,外公說了一個軼事:某年某日,風雨大作,外公路過一山,見一巨蛇路過,蛇向前行,兩邊草木皆向兩邊倒。我只記得個大概,媽說這故事外公已經(jīng)說了很多次了,在她小時候就說過。是外公的“拿手好戲”。但現(xiàn)在的故事畢竟不是當時的故事。我聽來也很新鮮。 今天,外婆的電話是中午打來的,我們快要吃午飯了。接完電話,媽念叨著自己怎么怎么不想回去,情況怎么怎么困難,買火車票怎么怎么麻煩,畢竟她用的還是第一代身份證,早已不能用了。我勸她辦臨時身份證,她嫌麻煩,決定向她的一位朋友,我的阿姨借身份證。吃完午飯,我一如既往做在我的小屋里關上門玩電腦。她給阿姨打電話,隔著兩道門,我還是能聽清楚她說話。她對電話那頭說:“……,我要借下你的身份證,我媽說我爸爸不行了,我得回去一趟。……”她說“我爸爸不行了”時,我聽出她的聲音有點哽咽。我有些惻然和不快。我倒不害怕她哭,但很害怕看到她哭,也很討厭她哭。比如有一次,她出去轉路歸來,我去給她開門,門開了不到一半,我看到她用紙擦著眼睛,我放開抓著門把的手,轉身就快步往自己的屋子走,關上了門,一股莫名的憤恨涌上心頭,說是“莫名”,說謊罷了。那一刻,我又想起初三,有一天因為談戀愛回家晚了,媽知道了我在談戀愛,回家后竟對著我嚴肅地哭起來。我也慌忙哭起來,并跪下認錯、祈求。那時的心情,早已忘卻,但那天,當我坐在我的房間的椅子上想起這件事時,加重了我的憤恨之情。我恨她當時哭,我恨她引得我哭,我恨她引得我下跪。我想,這恨恐怕是我從媽的哭泣中仿佛看到了孱弱的自己。掛了電話,她叫我,我過去,她說給我留五百塊錢,我說這學期不用交學費,她說那就留二百,說著給了我二百,我說我身上還有二百,她便又將那二百拿了回去。因為她出門得收拾一番,心里又為買火車票的事急,怕耽誤時間,便叫我去阿姨那里取身份證,之后在郵局匯合。 我坐著公交往縣城去了,心里似乎也有點憂心忡忡。到了目的地,阿姨給了我身份證,又說開學沒錢的話就找她,又讓我去他家找他兒子玩。在郵局對面下車,媽已經(jīng)在馬路對面等我,我看了她一眼,滿臉愁容。買票的人不多不少,隊伍剛好排到門口。她要去上廁所,讓我先排著隊。沒站一會兒就感到難受。媽回來了,給了我三百,讓我回家。我出了郵局,卻不想回家,也不知道去哪,也不想讓她一個人在那里排隊。只好在門口徘徊,拿出手機,看看有沒有人能約一約。沒有人。又打開電話簿,看看能不能找個人說說話,給兩個覺得合適的朋友打電話,一個停機,一個沒接。外面的風依舊很大。大概半個多小時吧,她終于買到票出來了,看到我,問我為什么沒回去,我把話題扯到其他方面。她很高興,因為買到了票。我一看,是站票,今晚八點到明天早上十點,不知道她在高興什么。她說買票時頭都不敢抬,害怕工作人員認出身份證上的照片不是她本人。我說怪不得你擔心,你一開始就想錯了,買票又不管你拿的誰的身份證。 坐公交回家。走在樓下的大道上,邊聊邊走?!敖o你多留點錢,我走了你跟誰借啊?!蔽覜]說話。我以前還愛跟她聊天的,現(xiàn)在多半是愛答不理。“這算命的還算的真準,那年一個算命的給你外公算命,好像是稱頭發(fā)還是什么,說你外公能活到71歲。你外公很高興說,'嘿,那還活得算長吶’。你外公今年剛好71歲?!蔽艺f:“一百個人里,他算對一個,那個人就覺得他準得很,剩下的九十九個怎么想?!便@鉆牛角罷了。回到家,我鉆到自己的屋子里關上門玩電腦,媽打開電視。和過年那幾天一樣,和平常也幾乎一模一樣,我關上門玩電腦,她或者看電視,或者玩手機。等到我看電視時,她在外面轉路或者在他的房間玩手機,最后,我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關上了門??斓绞唿c時,我出了房間,想去提醒她該出發(fā)了,她在看電視,我也跟著看。電視上在演一個大女孩兒在城市走丟了,沒錢,卻買了根玉米吃,老板數(shù)落她。這時,一個女孩兒素不相識的老爺爺過來,假稱她是他的孫女,并付了錢,還買了些吃的喝的。然后讓她坐在旁邊的餐桌上吃。他們邊聊邊吃,不知怎么女孩兒就哭了起來,老漢也凄然。我有點不自在,恰好這時本集結束了,我拿過遙控器,換到了新聞頻道。又過了一會兒,她收拾好包,裝好錢,給我稍微安排了一下,就出門了。門快關上時,她對屋子里的我說:“我走了?!薄班??!?/span> 就這樣,她走了,站十四個小時的火車去見病危的父親,倒也沒什么可憐的。但是外面的風依舊很大,天氣預報說這幾天將迎來雨雪天氣。我也覺得外公的冬天似乎來了。劉亮程寫到“但在我周圍,肯定有個別人不能像我一樣度過冬天。他們被留住了。” 就在我打字時,媽發(fā)來短信,說已上車,又發(fā)來短信說坐到了別人的臥鋪上??此剖窍虢形曳判?,可我覺得她只是想甩掉一點自己的孤獨罷了。我又何嘗不想呢。她尚且還會給我發(fā)短信,而我已經(jīng)開始尋找別的稻草。就在今天,她走之前。我給她支招說:“你可以跟別人聊天,聊熟了就可以跟別人擠著做” 其實我是不敢的。她說:“哪能呢,站著怎么還好意思跟別人聊天?!蔽衣詭еS刺地笑她,也笑自己。她以前常跟我說,她的膽子怎么大,她的口才怎么好,即使站在國家主席面前也能侃侃而談。不管怎樣,我看到了一些可以遺傳的東西。 我小時候不容易見到她,所以很期待,和她在一起總是很快樂。但我到了陜西跟她一起生活后,就開始矛盾重重。有時候我很感動,有時候我很恨。我漸漸發(fā)現(xiàn)她記憶力不如從前了,有時候做了一件事又忘了,我知道后,不愿意說出來。我就想到“老了”,她自己也想到“老了”。我以前覺得人過了四十歲就沒什么活的了,她已經(jīng)過了四十了。我想到死,很恐懼,想到可以依賴的人死,更加恐懼。 外公對我應該是有些感情的,我對于他卻沒什么感情。 可是,他就要死了。作者簡介:王劍橋,抒寫是一種情懷,文學是一種力量。*配圖來源于網(wǎng)絡,如有侵權請聯(lián)系編輯刪除* 主 辦:渭南市文學藝術界聯(lián)合會 主 編:趙粉絨 本期編輯:趙曉婭 聯(lián)系電話:0913-2126170 地 址:渭南市朝陽路東段21號 投稿郵箱:huashanwenxue@aliyu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