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為什么讀《史記》

1，傳統(tǒng)經(jīng)典

兩千多年來，《史記》在中國史學和文學上有著特殊的地位。

和所有中國傳統(tǒng)經(jīng)典一樣，《史記》是在與我們不一樣的環(huán)境及時代中產(chǎn)生的。

經(jīng)典最簡單的定義是“經(jīng)過時間淘洗后存留下來的古書”。較之同時代的書籍，傳統(tǒng)經(jīng)典不僅可以使我們感受不一樣的人類經(jīng)驗，也能感受一些經(jīng)過不同時代、不同社會反復檢驗的共同價值，學習世代累積下來的共同智慧。

在世界各種文明中，中國人的歷史意識最發(fā)達，歷史記錄最完整。司馬遷的《史記》是這種傳統(tǒng)的集大成者。

司馬遷的著作現(xiàn)實意義是從歷史中學習面對當下情況的方法和教訓，更深邃的哲學性意義則是從整體和全面的角度出發(fā)來掌握和理解歷史。

2，學習歷史

在一般的教育體制下，歷史的學習常常是死記硬背，缺乏深入地思考，難以從中有所收獲。

但歷史真正重要的不是事實，即“What”，而是事實與事實之間的關系，解釋“如何”及“為何”，即“How and Why”。這是與我們當下學習歷史的態(tài)度差異最大的地方。

今天我們讀《史記》，還可以學習司馬遷看待歷史的態(tài)度，以及書寫歷史的方式。

二，用什么方式讀《史記》

1，《史記》難讀

太史公司馬遷的《史記》是一本好看卻難讀的書，主要原因如下：

（1）該書由文言文書寫，所以今人難讀懂。

（2）不易把握作者的主觀動機及目的。

2，成書的歷史背景

在《太史公自序》中，司馬遷追溯了自己的家世，表明記錄歷史是傳承了近千年的司馬家傳統(tǒng)。

司馬遷在二十歲的時候，他開始壯游，去追求更廣、更大、更高的經(jīng)歷及思想。

父親司馬談把春秋戰(zhàn)國時代的諸子百家整合為六家，又厘清六家的要旨，交代其脈絡淵源。

但漢武帝在舉行重要的封禪時，沒有帶負責記錄歷史事件的太史令司馬談同去。司馬談覺得未盡職，受到了侮辱，因而“發(fā)憤且卒”。

接受父親臨終遺命后，司馬遷寫道：

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歲，有能紹明世，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讓焉。

從周公到孔子相隔五百年，從孔子到司馬遷生活的年代正好也是五百年。這樣的排列彰顯了司馬遷巨大的自信和野心，即他要繼承孔子，寫出延續(xù)經(jīng)學、具有真理探索地位的文本。

3，著《史記》的目的

司馬遷用了幾個重要的觀念解釋《史記》的目的。

（1）“究天人之際”

在解釋歷史上人的行為、判斷是非善惡時，必須區(qū)分這是不是意志可控的事情。要公平地評價一個人，從他的行為因果中得到智慧，就一定要區(qū)分“天”與“人”。司馬遷講的“天”指龐大的背景，是與個人努力無關的部分，而“人”就是一個人如何思考、如何選擇、如何作為，在最后如何承擔責任。

“論秦之德義不如魯衛(wèi)之暴戾者，量秦之兵不如三晉之強也，然卒并天下，非必險固便形執(zhí)利也，蓋若天所助焉?！?/span>

“故漢興，承敝易變，使人不倦，得天統(tǒng)矣?！?/span>

他這樣寫是有深意的，里面有一種評斷。秦并不是一個好的國家，但它畢竟最后統(tǒng)一了天下；漢高祖一生中有太多的理由失敗，但是他竟然也沒有失敗。這里面有一些無法解釋的神秘東西，所以“豈非天哉”事實上是一種評斷，認為單純從人事的道理看這些事本不應該發(fā)生。

“盜跖日殺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黨數(shù)千人橫行天下，竟以壽終?！?/span>

有人做了那么多壞事也沒怎樣，如果相信這些偶然，就看不到人事的教訓和道理。所以司馬遷清楚地告訴我們，寫歷史首先要分清什么是天，什么是人。

（2）“通古今之變”

即在更長的時間周期里，觀察人的集體行為?！巴ā北硎具@不是對個別事件的解釋，而是能夠歸納的、更明確的模式，對于古人或者今人都有效。

（3）“成一家之言”

這要求史學家能夠提出自己的獨特看法，不能人云亦云。

歷史沒有標準答案，不一樣的人看歷史會有不一樣的評斷。司馬遷的寫作不是歷史的定論，更不是標準答案。然而，用這種精神寫成的《史記》，在中國傳統(tǒng)史學中竟然變成了“正史”的起源。事實上，《史記》變成正史的起源，大部分是來自它在體例上面的貢獻。

后來，中國傳統(tǒng)史學認為正史里寫的東西都是真相，都是事實，都是標準答案。

三，品讀《史記》

《史記》分成本紀、世家、列傳、書、表五類。

本紀基本上是把政治事件逐條列出來，世家與列傳則把這些大事相關的人和事做更詳細的說明。在周的封建時代和漢代早期，紀年非?；靵y。用表可以讓讀者一目了然，還可收錄一些重要人物的事跡。

1，次序

各類的排列也有清楚的時間軸概念。時間越早，順序就越靠前。

司馬遷在《史記》中非常用心地安排時間先后，讓大家體會其中的細微意義。在世家、列傳中，司馬遷對人物的順序也有講究。而除此之外，列傳還有其他分類，比如他會把活動領域相近的人放在一起。

和匈奴之間的關系是漢武帝時代最重要的一件事，有三篇有關的列傳，即《李將軍列傳》《匈奴列傳》《衛(wèi)將軍驃騎列傳》，被放在一起，里面還列了和征伐匈奴有關系的一些人，例如霍去病、公孫賀、李息、公孫敖、李沮、張次公、蘇建、趙信、張騫等等。

與衛(wèi)青、霍去病相比，李廣并沒有很大成就，位階也不高。司馬遷不只為李廣單獨作傳，還把它放在《匈奴列傳》前面。

司馬遷如此設計，自然與他的生平有關。司馬遷被下獄受宮刑，主要就是因為替李陵辯解。李陵的祖父就是李廣。

2，本紀

本紀是用于記錄皇帝。

項羽出生于楚，曾自封為西楚霸王，但也仍是“王”而已，沒有真正當天子建立一個王朝。在《史記》里卻寫的是《項羽本紀》。

在五行安排上，漢代認定自己是土德，也就是直接接在秦后面，中間沒有項羽。司馬遷不認同官方的觀點，認為滅亡秦的是楚而不是漢，是項羽而不是劉邦。

接在《高祖本紀》后面的是《呂太后本紀》，而不是《惠帝本紀》。在司馬遷眼中，呂后與項羽基本上一樣，實質(zhì)上已經(jīng)把劉家天下改造成呂家天下了，只不過最后被劉氏所敗。

3，世家

依照體例，世家本來講的是封王的貴族，這是因應西周封建體制而特別設計的。

孔子沒有王位，在封建秩序里也沒有正式的貴族地位。對司馬遷來說，沒有人比孔子更加重要，就給予了世家地位。

陳勝被列在世家里，是因為陳勝、吳廣是秦朝最早起義的人。雖然陳勝、吳廣的王位是自封的，但是司馬遷愿意承認他們的歷史重要性。

蕭何、張良等人是協(xié)助高祖建立龐大王朝的功臣，有些并沒有真正封王，可是為了凸顯他們的巨大貢獻與特殊角色，也都被列入世家之中。

4，書

“成一家之言”最特別的貢獻是書。本紀、世家、列傳、表基本上都是以人為主，但書以事件為主，這本身就是一個了不起的史學體例的發(fā)明?！妒酚洝匪鶎懙陌藭?，尤其是《封禪書》，里面的內(nèi)容有更多歷史的評斷。

在《封禪書》中，他羅列出過去帝王與封禪的關系，得到的結(jié)論是：其實在秦始皇之前，所有封禪的故事都不太可信。

封禪最初的來源是秦時鄜畤的祭祀，是秦立國之后受到西戎習俗影響而來的。到了秦始皇的時期，齊魯?shù)姆绞坑纸o封禪附加上了神話的光環(huán)。司馬遷是想告訴我們：

第一，封禪是后來才產(chǎn)生的，堯、舜、禹、湯沒有這樣的東西；

第二，封禪是兩個巨大的迷信系統(tǒng)結(jié)合在一起而產(chǎn)生的，一個來自秦和西戎，另一個來自齊魯方士的幻想，是秦始皇完成了封禪這個制度。

接下來司馬遷又寫了秦始皇封禪時的種種荒謬內(nèi)容。他鋪陳封禪的背景與來源，最重要的是要顯現(xiàn)他對于另外一個經(jīng)常被與秦始皇相提并論的皇帝的評斷，也就是隨時有權(quán)力殺他的漢武帝。

中國文字最早的執(zhí)掌者就稱為“史”，他們最早記錄的是人與神鬼之間的溝通。

一直到漢代，史官的工作都還具有明顯的雙重性：有一部分來自商代的神鬼世界，要觀察天文，計算歷算，甚至去預卜吉兇；另一部分則來自周人對現(xiàn)世的強調(diào)，要記錄人與人的交接、許諾，不同親族如何建構(gòu)秩序、規(guī)范行為。司馬遷認為，“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才是史官應該首先承擔的職責。

在《封禪書》中，雄才大略的漢武帝如此害怕死亡，以為封禪可以長生。在各種方士的騙術下，他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上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