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九詮 主持：丁帆《 中華讀書報 》（ 2021年11月17日   03 版）

　　“上帝造水，人類造酒?！边@是維克多·雨果的一句名言。人是酒的造物主，這決定著酒一開始就是文化。酒并非必需品，但并不天然地排在必需品之后，就像吃好排在吃飽之后一樣。貧困潦倒而嗜酒如命者并不少見，喚作“就有這么一好”。電影《傷城》里金城武扮演的丘建邦問：“酒有什么好喝的？”梁朝偉扮演的劉正熙答曰：“酒好喝，是因為它難喝。”“難喝”，可見飲酒原非人的天性，迥異于人之于上帝所造之水?！半y喝”而又“好喝”，要非文化，不可詳?shù)闷浣庖印?/p>

　　“說不盡的酒文化”，不只是源遠流長，也是因為橫無際涯。套用法學的術(shù)語，酒不是“部門法”，不存在相對獨立的邊界；而是“領(lǐng)域法”，點點滴滴，滲透在不同的領(lǐng)域?！巴韥硖煊茱嬕槐瓱o？”（唐·白居易）“花落一杯酒，月明千里心?！保ㄋ巍む嵥夹ぃ┤藗円惶岬骄莆幕?，往往就會想到文人筆下的佳詞麗句，怕是偏頗太過。如果一定要將酒與文人看做關(guān)聯(lián)變量的話，那么今天的社會要么酒與文人罕匹，要么酒與文人罕見。經(jīng)由文字符號篩選，保全下來的傳統(tǒng)文化遠遠不能反映古代的社會生活。詩人洛夫曾說：“要是把唐詩拿去壓榨，至少會淌出半斤酒來。”與其說酒帶來了詩，不如說詩記載著酒。盡管如此，在俗文學中，我們依然可以看到浸濕在民間的斑斑酒漬，《水滸傳》中回回有酒，即是其證?！熬迫獾苄智€有，落難之中無一人?！保鳌ゑT夢龍《古今小說》）更是道盡人間常態(tài)。《隋唐演義》：“自古道：'詩為酒友，酒是色媒’?！本苿t被分在“詩友”與“色媒”不同領(lǐng)域。作為“領(lǐng)域法”的酒文化，放到我們之所能見，生意場上，名利圈中，人情世故，酒穿行其間，長袖善舞，所謂俯首即拾，倒也犯不著繁瑣論證。酒文化之斑駁，即人間世事之斑駁，說不清也說不盡。

　　文化，并不等于文明。酒場之上，不文明的現(xiàn)象怕是誰都見識過，但“酒文化”常常成為遁詞甚至辯詞。2020年一銀行新員工拒絕喝酒被領(lǐng)導掌摑，引發(fā)坊間久久熱議。其間在指責領(lǐng)導的同時以“酒文化”批評員工“不懂事”的言論，亦不在少數(shù)。老實說，要求文明飲酒似也太過，但飲酒不能不文明恐怕還是要講的。前者是積極文明，后者是消極文明。讓飲酒帶有一些消極美學的氣質(zhì)，不亦宜乎？ 但是，“一杯下肚，輕言細語；兩杯下肚，甜言蜜語；三杯下肚，豪言壯語；四杯下肚，胡言亂語?！笨梢姡娴暮绕饋?，消極文明實在是極難把控的事兒?！霸姙榫朴眩剖巧健?，好像一個大雅一個大俗，但在《隋唐演義》的兩個東宮官那兒，前者自然過渡到后者，共同構(gòu)成了及時行樂的語境。《增廣賢文》有云：“酒逢知己飲，詩向會人吟。相識滿天下，知心能幾人。”后兩句是前兩句的反轉(zhuǎn)，在“相識滿天下”中又何嘗少得了吟詩飲酒呢？ 浙江大學的王俊有一篇《醉酒現(xiàn)象學》的論文，認為醉酒能夠?qū)⑷说木裢浦痢熬`出”狀態(tài)，具有批判性特征。該文所論乃哲思一途，醉酒現(xiàn)象更大程度上是隱喻性的，就像作者引述的尼采的酒神精神一樣。設(shè)若及至更廣泛的領(lǐng)域，醉酒可能有致人于本真狀態(tài)之“綻放”與“敞開”，但更多的可能是致人于非本真狀態(tài)之“沉淪在世”（海德格爾語）。揚州八怪之一金農(nóng)撰有楹聯(lián)：“飲量豈止于醉，雅懷乃游乎仙?！贝朔卮危懿恍南蛲?？ 但倒也不必孜孜矻矻于前者。如果后者有消極文明襯底，飲酒的市井氣、煙火味不也讓人流連牽掛嗎？《論語·鄉(xiāng)黨》：“惟酒無量，不及亂?！本票M管喝，不亂德就行，這就是消極文明?？鬃拥脑?，甚得人心。

　　俗語有云：“一人不喝酒，二人不打牌?！薄岸瞬淮蚺啤保且驗橹挥袃扇说脑?，對方手上的牌即可直接推得?！耙蝗瞬缓染啤保且驗楣诧嬍呛染频幕拘螒B(tài)，“一人喝酒”被稱作“喝悶酒”。可以說，對話，是酒文化展開的話語機制。陶淵明《飲酒》：“一觴雖獨進，杯盡壺自傾?！薄半m”字一轉(zhuǎn)，道出“獨進”乃非常態(tài)。李白更有《月下獨酌》：“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睆摹蔼氉脽o相親”到“對影成三人”，以擬想的共飲構(gòu)成了一個自我對話的妙絕場景。寫獨酌的詩什，背后大多都有對酌襯著。至于相與共飲的詩句，可謂目不暇接：“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唐·王維）“肯與鄰翁相對飲，隔籬呼取盡余杯?！保ㄌ啤ざ鸥Γ┎贿^這些都是文人的清詞雅趣。酒文化的對話機制，作為“領(lǐng)域法”的蔓衍，真可謂道不盡的人間百味，寫不完的人間百態(tài)。馬克思曾說，作為使用價值的桌子，就是“普通的可以感覺的物”，但一旦作為交換價值，桌子就會“用頭倒立著，從它的木腦袋里生出比它自動跳舞還奇怪得多的狂想”。沒有酒的桌子，就是日常餐飲，比如工作餐，到點吃飯，吃飽就行，典型的使用價值。桌子上一旦備上酒水，話語機制也就啟動了。所謂“無酒不成席”，酒席既布，吃飯的使用價值便偏就一邊，不同行業(yè)的規(guī)則、人際關(guān)系，其交換價值也就粉墨登場了。酒的話語機制，對原有各個領(lǐng)域的規(guī)則以及特定人際關(guān)系，進行了一次萃取與重塑，然后在酒席上再語境化，從而構(gòu)成了“飯局”。所謂的萃取與重塑，就是一套游戲化、邊緣化、非正式化的修辭策略。趣味盎然在此，心機巧然也在此，兩者相互糾纏很難遽然摘清?！翱曜右簧欤舷虏环?；酒杯一端，政策放寬?！薄案星樯?，一口悶；感情淺，舔一舔?！薄爸灰星橛?，喝啥都是酒?！薄昂纫话耄椴粩?。”沒有邏輯，經(jīng)不起推敲吧？ 這不重要，因為本就不須推敲。重要的是，平時不宜說的以及一時找不到切口的話，便可能找到機會。才建立的關(guān)系，也可能加熱升溫。借助情境化的因緣達成正式的因果，借助邊緣化進入中心，借助游戲化對權(quán)力關(guān)系（中性詞，并不必然是貶義）進行了一次重新整理與敘事。但是，有一點，修辭是修辭，原有的語法還在那兒，修辭是為語法服務的。錯會于此，游戲就有可能結(jié)束，“飯局”的“局”也就可能不歡而散了。

　　云云種種的酒席飯局，實在是很好的社會學議題，似乎不必生潔癖而諱言。?？掠醒裕骸霸捳Z即權(quán)力?！币驗榫频脑捳Z機制，我們要說，“酒即權(quán)力”。這也是飯局多陋習的根源所在。所以說，消極文明襯底，在這兒確乎十分的要緊。古仁人云“酒逢知己千杯少”，現(xiàn)在卻是“酒逢千杯知己少”。雖不必拿前者強扭后者，但若能保持兩者之間自如調(diào)頻，既不菲薄稻粱謀，更能虔敬高古意，大雅大俗之間，不亦生民之自在福田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