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打通佛教義理、觀念、制度、禮俗和圖像遺存這種研究范式頗為吸引我。猶如寄居果實的小蟲，不甘于僅在果實外皮啃嚙成文，而努力于從核心向表層穿透。譬如研究佛教石窟，視其為藝術(shù)淵藪固然重要，返身經(jīng)藏更不容易也更不容回避。從“真諦”到“俗諦”而一層一層向外拓展，始知圖像和造型只是表法的“方便”。石窟遍布絲綢之路，絲綢之路所承載的古代中西交通和多元文化互鑒對中華文明的生成和推進具有非凡意義。

2019 年 4 月，“器服物佩好無疆——東西文明交匯的阿富汗國家寶藏”展覽在清華大學(xué)藝術(shù)博物館開幕。這批國寶自 2006 年起在世界 20 多個國家巡回展出，我亦曾在敦煌研究院與其偶遇。展覽以四處阿富汗考古遺址為線索，勾勒出古代阿富汗從新石器時代文明到希臘文明到草原文明再到貴霜文明的歷史進程。作為“文明的十字路口”，阿富汗呈現(xiàn)出多元文明交融的圖景。由于絲綢之路一些支線從境內(nèi)通過，阿富汗亦與中國文化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具有希臘文明特征的巴克特里亞王國覆滅之后，產(chǎn)生于貴霜時期的大乘思想和佛教造像向東傳入中土；以大乘思想為主體的中國佛教，在中國歷史進程中參與了中國文化的建構(gòu)。谷卿建議第二期“汲古論壇”討論“文明交融：在阿富汗寶藏里發(fā)現(xiàn)中國”，真是個好主意。6 月，他組團的年輕學(xué)人們果然帶來又一組有趣話題，殊方異域的神秘光彩穿透時間隧道，照亮在場的每一位聽眾。

如果說中國佛教的主體是大乘佛教，絲綢之路即佛教得以傳入中國的“大乘”（大道）；如果說佛教為中土帶來開放和包容，絲綢之路沿線大小石窟即“新文化”生成的見證；如果說佛教為中國藝術(shù)帶來全新樣式，敦煌就是其中之“大也”“盛也”。北響堂山《唐邕寫經(jīng)碑》曰：“縑緗有壞，簡策非久，金牒難求，皮紙易滅”，唯有把佛的形象和“佛說”鐫刻在石上，信念才能久遠——“金石之軀寓慈悲”，古人選取金石守護永恒的價值?！敖鹗薄胺鹪煜瘛薄敖z綢之路”“敦煌”，這四個關(guān)鍵詞，關(guān)聯(lián)起第三場、第四場和第六場“汲古論壇”。三期論壇主題分別是：“格古鼎新：陳介祺與晚清金石文化的振興”“與華相宜：多學(xué)科視野下的鄴城考古新發(fā)現(xiàn)”“敦煌歷史文化與敦煌古代工匠”。

陳介祺是晚清金石學(xué)的杰出代表人物，他集藏古、鑒古、釋古、傳古于一身，收藏最富、鑒別最精、傳拓最佳，貢獻多方，對古器物及銘文考釋多有創(chuàng)見，研究成果豐碩，其交游也囊括了當時幾乎所有重要的金石學(xué)者，直接影響和推動了晚清金石文化的振興?！案窆哦π拢宏惤殪髋c晚清金石文化的振興”以紀念陳介祺逝世 135 周年為契機，聚焦其以金石為中心的鑒藏、研究和交游活動，以期在當代“金石復(fù)興”的文化背景下，重新理解晚清金石學(xué)。

鄴城乃“六朝古都”，“六朝”中，十六國時期的后趙、前燕，南北朝時期的東魏、北齊皆“胡化”政權(quán)，以佛為“胡神”，把佛教作為建構(gòu)意識形態(tài)的資源。6 世紀中期，鄴城取代洛陽成為中原地區(qū)政治經(jīng)濟中心和佛教文化中心。楊堅廢鄴，隋朝以后，“佛都”鄴城漸漸隱沒。于因緣具足之時，從歷史的深井中打撈一段曾經(jīng)的輝煌，實乃“汲古”應(yīng)有之義，第四期“汲古論壇”即以“和合共生——臨漳鄴城佛造像展”在中國國家博物館開幕為契機。“與華相宜”取自漢代瓦當，“華”雖指華山，此處解作“華夏”“諸華”也未為不可。2019 年 8 月一個炎熱的午后，我前往位于王府井大街的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考古所舊址，拜訪該所鄴城考古隊副隊長何利群，一時相見如故，相談甚歡。10 月，主題為“與華相宜：多學(xué)科視野下的鄴城考古新發(fā)現(xiàn)”的論壇如期舉行，聽眾逾百。余音裊裊，一年后的 2020年 8 月，中國文化研究所邀請中國人民大學(xué)、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和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專家學(xué)者，親往“鄴城”所在的邯鄲臨漳縣，及周邊的峰峰、安陽、涉縣等地考察石窟，何利群又一次為大家介紹鄴城考古，隨宜講解，隨方釋疑。

“汲古論壇”第五場的主題是“視點 · 焦點 · 拐點：數(shù)字人文與古典文學(xué)”，由彭志召集。這是六次論壇中我參與最少的一次。記得彭志打電話商量細節(jié)時，我剛剛參與了一次有關(guān)華嚴文化的討論，正在返京的高鐵上；論壇召開的那日下午，我作了簡短致辭，即飛奔北京西站，可丁可卯地趕上火車，帶著八旬老父和七旬老母，三赴龍門石窟參訪《華嚴經(jīng)》中的盧舍那大佛；回京次日，馬不停蹄，又隨團去了西天印度。“數(shù)字人文與古典文學(xué)”是我不熟悉的話題，光臨論壇的學(xué)者，有彭志崇敬的前輩老師和敬佩的同門師兄。彭志走出校門未滿一年，作為文化所最年輕的同事，他能獨立提出論題、組織討論，能獨立克服困難、解決問題，能有始有終有體面地做完一件事，這足以令我們這些堅守文化所的老同事們感到欣慰。

轉(zhuǎn)眼到了 2019 年底，我邀請十幾位學(xué)者來所里參加“多元文明交流互鑒工作坊”，研討“絲綢之路佛教文化”，其中年紀最長者乃敦煌研究院研究員馬德先生。他新出版了專著《敦煌古代工匠研究》，我便請他在“汲古論壇”講“敦煌歷史文化與敦煌古代工匠”。那天迫近冬至，天寒地凍；又恰逢碩士研究生全國統(tǒng)考，進惠新北里甲一號大門也成為很困難的事。我在忐忑不安中看著會場聽眾漸次增多，終于滿滿當當。馬德先生把“敦煌精神”總結(jié)為“包容”“奉獻”和“創(chuàng)造”?！熬袷切枰獋鞒械摹?，他說，“我給大家看一些敦煌老前輩的老照片，他們'獻了青春獻終生、獻了終生獻子孫’……”大屏幕上，年輕時的常書鴻、段文杰、史葦湘、歐陽琳、孫儒僩、李其瓊等敦煌守護者，在洞窟里搭梯爬架，就著小油燈臨摹、分辨；也就切換幻燈片的剎那，他們已風(fēng)華褪去、須發(fā)皆白，卻依然還在洞窟里孜孜矻矻……馬德先生指著一張合影說，“這些是 40 年代的老學(xué)者們，現(xiàn)在基本不在了，前面蹲著的孫儒僩老先生還在。他現(xiàn)在還整天看微信，95 歲了，手不抖、眼不花，還寫字。我每天在朋友圈發(fā)的很多東西就是給他看的……”

一時心有戚戚。我每天在朋友圈發(fā)圖發(fā)信息，很多也是給老人們看的，比如我的父母。劉夢溪先生和我父親同庚，有時他也點“贊”。劉先生 30 多年前創(chuàng)辦了中國文化研究所并一直擔(dān)任所長，2018 年退休?！凹彻诺眯藿帲_源引萬流”，便是 1998 年《世界漢學(xué)》創(chuàng)刊之際，他從趙樸老處求得的勖勉和加持。2019 年，谷卿、彭志加入文化所，協(xié)助我創(chuàng)立了“汲古論壇”。這幅字并顧廷龍老先生 91 歲時所書“張載四句教”，作為“鎮(zhèn)所之寶”，始終懸掛在中國文化研究所學(xué)術(shù)廳。21 世紀初啟之時，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自前海西街十七號恭王府院內(nèi)搬到四環(huán)邊的惠新西街，文化所則另從新源里搬入；70 年院慶到來之際，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再次搬到五環(huán)路邊的來廣營西路八十一號，文化所學(xué)術(shù)廳隨遷并復(fù)原樣。新房間朝南，落地大窗，陽光久駐而通遍。無論西墻的“汲古得修綆，開源引萬流”，還是東壁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其聲色不僅未曾褪去，在 21 世紀進入第三個十年之際，在五環(huán)路車流轟鳴的上空，在無盡的微塵和絢爛的夕照中，這一屋子的老物件甚或時有放光的瑞相呢！

在本文的最后，我要寫下一連串“感謝”，然而列得再多，也難免掛一漏萬：感謝參與“汲古論壇”的所有嘉賓，這本書無法再現(xiàn)那些難忘的討論現(xiàn)場，只能分享他們的“文字般若”。感謝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副院長祝東力老師，他分管文化所，以睿智和悲憫護佑了新枝條的生長，沒有他，“汲古論壇”第一期無以啟動。感謝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社長楊斌先生以及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的諸多同事們，他們在“汲古論壇”最困難的時刻出手相助。感謝媒體的朋友們。感謝中國文化研究所的同事劉軍寧、摩羅、秦燕春、周瑾、霍明宇、朱蕾，以及退休的任大援老師、梁治平老師、張紅萍老師，他們誠懇而善良，且有令人感動的俠肝義膽，他們是我在猶豫中接下這副重擔(dān)的理由。感謝谷卿和彭志，雖然谷卿承包了論壇“主持人”的“大任”，而彭志做著公眾號“汲古論壇”的“小編”，“汲古論壇”終歸是“長大”了。我們?nèi)说墓ぷ魅壕尤唤小跋摇薄献鞯倪^程中我們的確做到了悉心相談、守望相助。文化所還會有更年輕的新同事加入，他們長成什么模樣，文化所的未來就是什么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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