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看理想（ID：ikanlixiang），原標題《放過抑郁癥患者吧》，作者：楊芮，編輯：蘇小七，監(jiān)制：貓爺

最近出臺的新政策，對青少年預防抑郁癥提出了明確的要求：將抑郁癥篩查納入學生健康體檢內(nèi)容，建立學生心理健康檔案，評估學生心理健康狀況，對測評結果異常的學生給予重點關注。

雖然這幾年對心理健康問題的關注越來越多，但這個政策卻似乎并沒有讓人們感到太安心。在這條政策微博下的高贊評論，多是人們對是否可以保護隱私，以及如果篩查出抑郁癥，是否會影響到升學甚至未來就業(yè)的擔憂。

大家的擔心不無道理，在競爭已經(jīng)如此激烈的社會里，任何一個“負面”的標簽都可能讓人敗下陣來，遭受到升學、就業(yè)、社交上的歧視。一旦把抑郁癥放入健康檔案里，即使做到了保密，也不能保證它不會“保密地”對升學、人事錄用造成影響。

更何況，太多的情況是可以為了一個漂亮的成績單粗暴地對待一切人和事，誰也不知道當抑郁癥成為一個系統(tǒng)性篩查的目標后，被貼上這個標簽的人們會有怎樣的遭遇。

另外，從心理學專業(yè)角度來考慮，無論是學校還是單位、社區(qū)，是否有這個能力去篩查抑郁癥也是一個巨大的問題。

因為抑郁癥與抑郁情緒不同，雖然我們?nèi)巳硕加锌赡芤驗樵谀硞€階段有低落、沮喪的情緒而在量表上表現(xiàn)出有抑郁傾向，但是真正的抑郁癥卻并不是靠做簡單的量表就可以被確診的，這需要大量專業(yè)人士的評估，才可能做到對如此龐大的群體進行篩查，避免誤診。

雖然歐美社會也有抑郁癥篩查，但是一方面，人們是否參與篩查通常為自愿行為，另一方面，在歐美，身心疾病對升學、找工作會產(chǎn)生的影響不如我們社會這么大，所以那些看起來“先進”的經(jīng)驗是否適用于我們的文化，是否符合我們的社會現(xiàn)實，還需要通過更謹慎的考察和實踐來決定。

這些問題是顯而易見的，但我們需要討論的不僅僅是資源和操作層面的問題。當社會把大量的資源和注意力投向預防和干預抑郁癥時，必須要去思考的是，我們把抑郁癥當做什么？

我們到底是要減少抑郁癥，還是減少抑郁情緒，亦或是想進一步減少一切焦慮、憤怒、沮喪、悲觀、恐懼等“負面情緒”？

抑郁情緒的意義

干預抑郁癥和關愛抑郁癥人群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我們?nèi)绾卫斫馑某梢蚝鸵饬x是關鍵。

抑郁癥成因雖受各種因素影響，但其核心并不難理解。去年我們有一篇關于抑郁癥的文章，以約翰·哈里（Johann Hari）在《丟失的聯(lián)系：揭開抑郁癥的真正成因，以及意外的治療法》一書中所舉的例子，關于一頭牛如何治療好一位農(nóng)民的抑郁癥的故事來說明，生活在無法滿足我們身心基本需求的環(huán)境中，是人們抑郁的主要原因。

可是抑郁癥作為一種疾病，有什么意義呢？

或許我們很難想象“疾病的意義”，那也用一種常見的生理疾病來舉例——慢性疼痛。慢性疼痛是指持續(xù)三個月以上的痛癥，可能是頭痛、腰痛、肩頸痛、風濕關節(jié)痛、癌癥疼痛、神經(jīng)痛等等。全球成年人慢性疼痛的發(fā)病率約為30%，而在中國至少有一億人遭受著不同部位的慢性疼痛的折磨。

慢性疼痛雖然非常折磨人，但卻不能否認疼痛作為一種我們生來就有的感覺，是有很重要的意義的。因為有痛覺，所以我們才會發(fā)現(xiàn)自己膝蓋積液了、腰椎間盤突出了、腱鞘發(fā)炎了、長了腫瘤等等。

痛覺警惕我們身體哪里出問題了，同時也讓我們避免做出可能讓病情進一步惡化的事情。即使我們再討厭疼痛的感覺，但是我們卻不能沒有痛覺，否則我們不能安全地活下去，人類也不可能發(fā)展到現(xiàn)在——這是我們進化而來的一種能力。

如果疼痛有意義，那么抑郁的情緒也有意義嗎？面對困境，表現(xiàn)出這么消極、低落、抽離、沮喪的情緒難道不是一種無能的反應嗎？

沒錯，低落、抽離等抑郁的情緒是一種表現(xiàn)無能的反應，但是這種“無能的表現(xiàn)”卻并不是對生存無益的。

尼斯（Randolph Nesse）教授在《產(chǎn)生壞情緒的好理由》（Good Reasons for Bad Feelings: Insights from the Frontier of Evolutionary Psychiatry）一書里，以進化論的角度去理解精神疾病的存在，他綜合其他學者的研究指出：

當我們面對巨大威脅、失敗的競爭時，感到低落、抑郁、沮喪的情緒就好像痛覺一樣，是對所處環(huán)境的反饋，這些情緒讓我們向不可戰(zhàn)勝的威脅示弱，從無法達成的目標里抽離、放棄，而這些看起來懦弱、無能的行為其實是一種保存能量、有益生存的本能反應。

就像當雞在打斗中失敗后，會從雞群中抽離并且向對手表現(xiàn)出順從的行為以減少被進一步攻擊的可能性，人面對無法戰(zhàn)勝的挑戰(zhàn)，無法達成的目的時，抽離和放棄是百萬年進化出的智慧，讓我們“躺平”，保存能量，進入低耗模式以延長生存的時間和可能。

所以，當人們抑郁時，不僅會感到情緒低落、沮喪，還會什么都不想做，不想與人交流，這些也許都是為我們面對無法逃脫也無法戰(zhàn)勝的困境時，對自己的保護行為。

但需要厘清的是，雖然痛覺是對傷病的警示，但疼痛發(fā)展成慢性疾病會讓人痛不欲生；抑郁的情緒雖是為了保命，可是長期抑郁情緒的積累也還是可能會壓垮我們。所以，雖然抑郁情緒的產(chǎn)生有保護性的意義，但并不代表抑郁癥不需要被干預和治療。

我已經(jīng)抑郁了，能不能放過我？

如果社會開始對抑郁癥進行大量系統(tǒng)性的篩查和干預，并且將寫入可能伴隨我們升學、入職的檔案，那么就要求人們對抑郁癥的認識，要遠遠大于“抑郁癥是一種疾病”。

試想，如果我們不理解痛感的意義就去治療慢性疼痛會如何？我們會把令人厭惡的痛覺作為需要被消滅的目標，用各種止痛鎮(zhèn)定的藥物去麻痹疼痛，忽略疼痛所指向的身體問題，繼續(xù)我們想要的高性能的學習和生活。但長期麻痹疼痛的結果可想而知，小病拖成大病，甚至威脅到生命。

同理，如果不理解抑郁情緒的意義就去干預抑郁癥會如何？我們會把那些低落、沮喪、無力的情緒作為需要被改變的目標，通過藥物和行為干預讓人興奮、積極起來。

可是想象一下，如果你連續(xù)高強度工作學習了一段時間，到了假期只想窩在床上看劇打游戲，進入低耗模式休息，但室友突然闖臥室拉你起床，說人不能這么懶這么喪，應該出門去跑步、學習、社交！

如果你還有點勁，也許可以被拉著出門；可是如果你真的已經(jīng)身心俱疲，連起床吃飯都覺得費勁，但室友還一直拉著你說對抗喪的方法就是積極地動起來，吸取能量，你會有什么感覺？無論理性上是否認同“人要積極”的道理，你的身體和心可能都會大喊“求求你不要再煩我了，就讓我在床上躺著自生自滅吧！”

不理解抑郁情緒的意義而進行干預恐怕就會有類似的效果，甚至還會讓已經(jīng)抑郁的人陷入進一步的自責和絕望。要知道，不是抑郁的人不想去積極、主動地面對生活，而是他們的生理機能限制了他們。

而為什么他們的大腦和身體會進入這樣的模式？因為可能他們長期處于無法逃脫的困境，比如從小面對施加身體或精神暴力的家長；可能他們面對著不可被戰(zhàn)勝的威脅，比如得了難以被治愈的疾病；可能他們被要求達到某種遙不可及的目標，比如在大城市成家立業(yè)、買房、養(yǎng)孩子。

梁文道在《角落的夜晚》里說到，每個人大概都會有想要躲起來的時候，可是現(xiàn)代社會卻沒有提供讓我們躲起來的機制。

而抑郁癥大規(guī)模的篩查和干預，總讓人感覺，好像是要拿個大探照燈，把那些已經(jīng)被生活的壓力逼到想要躲起來的人找出來，在他們感到低落的時候，非要讓他們開心起來；在他們需要逃離的時候，非要讓他們直面威脅；在他們已經(jīng)筋疲力盡的時候，非要讓他們繼續(xù)全速前進。

《角落的夜晚》09.心理健康

如果是因為面對不可戰(zhàn)勝且不可逃脫的困境，所以大腦和身體才讓我們進入情緒低落的抽離、低耗模式，那么在不改變也不理解困境的情況下，強行改寫或壓抑我們身心本能的反應，恐怕結果是雪上加霜——

因為相比于現(xiàn)代社會所塑造的“理性需求”，我們身體是通過幾百萬年進化而來的智慧結晶，為了滿足現(xiàn)代社會的要求而抑制身體的本能，怎么看也不是什么明智的選擇。

我們太想要一個好的結果了，以至于忘記了什么才是好

需要再度強調(diào)的是，這并非說抑郁的人不需要幫助，但問題在于怎么幫。在專業(yè)資源極端匱乏的狀況下，進行大規(guī)模的篩查和干預是否能夠真正幫到他們，并且不誤傷到想要暫時躲起來進行自我修復的人們，是需要付出大量努力去思考和實證的。

如果抑郁情緒的意義是通過抽離、躲避、示弱的方式來應對危機和困境，那希望社會至少允許我們進行這樣的自我療愈，可是現(xiàn)狀似乎并不是那么樂觀。

如今我們作為人的一切感受和表達，往往都被簡單地分為了好的和壞的，積極和消極，正的和負的。而我們太想要一個好的結果了，以至于需要迫不及待地消滅一切看起來不那么“好”的東西。

例如，人們相信少年強則國強，于是就要求少年們不僅要學習好、身體棒，心理也要時刻都很堅強，也就意味著不能表達脆弱，不能哭?？墒侨藷崃司蜁龊?，水喝多了要上廁所，那為什么面對困境，也不能表達恐懼、脆弱、難過，更不能哭？

要知道，在炎熱的環(huán)境中不能順利排汗可能會導致中暑，而面對大的困境不能表達脆弱，甚至感受不到恐懼和難過又意味著什么？有些人把這叫“陽剛”，但這也是情緒失調(diào)的一種，是身體機能的紊亂，同樣會導致疾病。

上周，微博上還出現(xiàn)了一條名為“負面情緒竟然可以引發(fā)這么多疾病”的熱搜，內(nèi)容是一張圖表告訴人們，憤怒、沮喪、焦慮、悲觀、恐懼等負面情緒可能引發(fā)包括心臟病、關節(jié)炎、哮喘、高血壓、癌癥等各種疾病，告誡大家千萬要遠離這些不好的情緒。

雖然情緒和生理疾病確實有很強的關聯(lián)，但并不是負面情緒為因，生理疾病為果，而是它們同為糟糕的生活狀態(tài)的結果。心理同生理一樣，短暫的負面情緒和傷痛是可以被消化、排解、治愈的，只有巨大的創(chuàng)傷或者長年累月的堆積才會轉化為長期的疾病。

而正如抑郁的情緒有它存在的意義，一切的“負面情緒”都是為了保護我們而生：憤怒可以讓我們嚇退威脅者，恐懼可以讓我們遠離可能的危險，焦慮可以讓我們快速調(diào)動身體機能應對危機，悲觀可以讓我們保存體力轉向更容易得到的目標……

只是現(xiàn)在太需要健康、積極、正面的狀態(tài)了，以至于我們表現(xiàn)得好像從來就不曾擁有萬物陰陽轉化的生命智慧一樣，要如此迫不及待地去消滅在當下看來是負面的東西。

但是，無論我們每天給彼此打了多少雞血，灌輸了多少能量，還是要小心啊。我們太習慣按照現(xiàn)代社會的標準和需求去把自己進行剪切和塑型，可是作為人，我們的身心反應本是最值得信賴的生存向導，即使這個向導并不一定在所有時候都是最聰明的，但它一定是最誠實的。

所以，我們越是不計代價、迫不及待地要得到什么，就越說明缺乏什么。我們對積極、情緒能量的強調(diào)，恰恰表明著我們的生活充滿著苦悶，而這樣的苦悶是在告訴我們快點改變或者逃離這個困境，而不意味著，快點來些止痛藥或者興奮劑好讓我們繼續(xù)忍受這個環(huán)境。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看理想（ID：ikanlixiang），作者：楊芮，編輯：蘇小七，監(jiān)制：貓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