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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共唱黃樓賦1 ——蘇轍的《黃樓賦》品讀 中條山客 黃樓,乃徐州一處名勝古跡,為北宋文豪蘇軾任徐州知州時所建,是徐州五大名樓(彭祖樓、霸王樓、燕子樓、奎樓、黃樓)之一。 熙寧十年秋七月四丑(公元1077年8月21日),黃河于澶州(今河南濮陽一帶)決口,洪水波及徐州,大水瞬間圍城。身為徐州知州的蘇軾身先士卒搶筑大堤,夜宿城上巡查,并甘愿如漢代東郡太守王尊一樣,關鍵時刻準備以身填堤。好在經過45個日日夜夜的抗洪,最后洪水退去。為防水患重泛,蘇軾組織百姓整堤護岸,加固城墻,并在東門城上建樓,以示紀念。因樓色為土黃色,故名其“黃樓”。公元1078年重陽之日,蘇軾主持盛典,邀請各路英豪、文人雅士慶祝黃樓落成,并將弟弟蘇轍所撰寫的《黃樓賦》親自書寫刻成碑文立于樓中。 據(jù)說碑文中的四個字卻并非蘇軾親筆書寫。據(jù)《宋稗類鈔》及《墨莊漫錄》記載,在這塊《黃樓賦》碑文中的“山川開闔”四個字是一位叫馬盼盼的營妓(宋代軍隊中的官妓)所書寫。 熙寧十年五月,蘇軾調任徐州知州,與營妓馬盼相識。馬盼不僅漂亮且聰明,因此深受蘇軾喜愛。二人相處一起時,馬盼經常臨摹蘇軾的書法,且寫出來的字與蘇軾的字很是相似。 蘇軾書寫蘇轍《黃樓賦》碑文時,因為有事情還沒有寫完就去辦事了,在旁邊觀看的馬盼一時手癢,模仿蘇軾的字跡寫了“山川開闔”四個字,等蘇軾辦完事情回來見到馬盼所寫的字后大笑,略微潤色后保留了下來。就這樣,這位營妓模仿蘇軾字跡所寫的“山川開闔”四個字被刻在了黃樓賦碑中。 從某種角度講,《黃樓賦》實際上是一曲古代抗洪救險頌歌。當年雨水明顯多于往年,且黃河上游連續(xù)多雨。黃河決堤之日,還夾雜著狂風暴雨。蘇軾入知徐州時,就開始為防汛做準備,有備無患,是非常值得當今一方守土之士學習的。 【品評】 蘇轍的《黃樓賦》采用漢賦主客對答的形式,駢、散互用,但基本以偶句為主,整齊但又不乏變化。將敘事、議論、抒情有機結合。因情而宜,不拘一格。 這篇賦以“黃樓”作題,但它沒有對黃樓的形狀、結構作鋪排,而把筆墨重點用在對黃河決堤的描述并因此引出一番議論,所以,黃樓僅僅是情感和議論的引發(fā)劑。在描寫水患的時候,作者從總體構思出發(fā),將歷史和現(xiàn)實對照起來,顯得深厚、有力。 【原文】 小序 熙寧十年秋七月乙丑,河決于澶淵,東流入鉅野,北溢于濟南,溢于泗。八月戊戌,水及彭城下,余兄子瞻適為彭城守。水未至,使民具畚鍤,畜土石,積芻茭,完窒隙穴,以為水備。故水至而民不恐。自戊戌至九月戊申,水及城下者二丈八尺,塞東西北門,水皆自城際山。雨晝夜不止,子瞻衣制履屨,廬于城上,調急夫發(fā)禁卒以從事,令民無得竊出避水,以身帥之,與城存亡。故水大至而民不潰。 方水之淫也,汗漫千余里,漂廬舍,敗冢墓,老弱蔽川而下,壯者狂走,無所得食,槁死于丘陵林木之上。子瞻使習水者浮舟楫載糗餌以濟之,得脫者無數(shù)。水既涸,朝廷方塞澶淵,未暇及徐。子瞻曰:“澶淵誠塞,徐則無害,塞不塞天也,不可使徐人重被其患?!蹦苏堅鲋斐?,相水之沖,以木堤捍之,水雖復至,不能以病徐也。故水既去,而民益親。于是即城之東門為大樓焉,堊以黃土,曰:“土實勝水”。徐人相勸成之。轍方從事于宋,將登黃樓,覽觀山川,吊水之遺跡,乃作黃樓之賦。 【今譯】 熙寧十年七月四日,黃河決堤于澶淵(河南省濮陽一帶),往東流入巨野,北邊洪水影響到濟南,南邊影響到泗水。八月戊戌日,水圍彭城。我的兄長子瞻恰好為彭城守。水還沒到,便組織百姓準備畚箕鐵鍬,備足土石,積聚木料干草,堵塞堤壩空隙、漏洞,做好防洪準備。所以水至,百姓也不擔心。自戊戌日至九月十五日,水到城下有二丈八尺,堵塞彭城東、西、北門,水從城邊流過。大雨晝夜不停的下,子瞻不脫衣服、鞋不解帶,日夜住在城上,調陪人力物力,甚至調發(fā)禁卒來抗洪,讓百姓不得私下出去避水。自己身先士卒,與城共存亡。因此,大水到了百姓也沒有崩潰。 洪水最厲害的時候,淹沒千里大地,將房屋漂了起來,將許多高墳大冢淹沒。老弱病殘被洪水淹死沖走,隨流而下;精壯漢子狂奔亂走,沒有飲食。許多人饑餓冷凍,死在城外丘陵林木之中。子瞻讓熟悉水性的人駕舟楫載食品醫(yī)藥救濟他們,使得許多人逃脫厄運。洪水退后,朝廷組織人力修復黃河堤壩,無暇顧及徐州。子瞻說:“澶淵的堤壩修好了,徐州就不會受害。堤壩破還是不破是天意,但是決不能讓徐州人民再遭受洪水災害!”于是,請示朝廷,增修徐州城墻,根據(jù)水流的沖擊方向,修建一道木堤壩捍衛(wèi)徐州城,即便洪水再到,也不會影響徐州。所以,洪水退去,百姓更加愛戴知府子瞻。于是,子瞻在徐州城東門上修建了一座高樓,修飾以黃色,因五行中黃色代表土,土克水。徐州人民相互協(xié)力共筑之。我當時任職在宋地(商丘),受邀登樓,觀看山川圣境,憑吊洪水遺跡,作《黃樓賦》以記之。 【原文】 其辭曰:子瞻與客游于黃樓之上,客仰而望俯而嘆曰:“噫嘻!殆哉!在漢元光,河決瓠子,騰蹙鉅野,衍溢淮泗,梁楚受害二十余歲。下者為污澤,上者為沮洳。民為魚鱉,郡縣無所。天子封祀太山,徜徉東方,哀民之無辜,流死不藏,使公卿負薪,以塞宣房。瓠子之歌,至今傷之。 嗟惟此邦,俯仰千載,河東傾而南泄,蹈漢世之遺害。包原隰而為一,窺吾墉之摧敗。呂梁齟齬,橫絕乎其前,四山連屬,合圍乎其外。水洄洑而不進,環(huán)孤城以為海。舞魚龍于隍壑,閱帆檣于睥睨。方飄風之迅發(fā),震鞞鼓之驚駭。誠蟻穴之不救,分閭閻之橫潰。幸冬日之既迫,水泉縮以自退。棲流枿于喬木,遺枯蚌于水裔。聽澶淵之功,非天意吾誰賴。今我與公,冠冕裳衣,設幾布筵,斗酒相屬,飲酣樂作,開口而笑,夫豈偶然也哉?” 【今譯】 賦辭曰:子瞻與客游在黃樓之上,客人抬頭仰望、低頭嘆息道:“哎呀!好險哪!在漢武帝元光年間,黃河在瓠子一帶(河南滑縣)決口,瞬間淹沒鉅野,漫溢淮泗,梁地、楚地受洪水災害二十多年。低洼的地方變成沼澤,稍高一點的地方堆積潮濕穢惡雜物。百姓為魚鱉,郡縣衙門無處設立。直到元封二年漢武帝封祭泰山,巡視東方,可憐無辜百姓,組織人掩埋流尸。朝廷讓公卿大臣們捐獻糧草、隨行大臣參加修復堤壩,并在壩上修建“宣房(防)宮”。漢武帝吟唱《瓠子歌》,寄托對受災百姓的傷感之情。 感嘆只有這個國家,上下千年間,黃河再次決口向東南傾瀉,重蹈漢代覆轍,水勢何等浩大兇猛,將徐州城圍困在一片汪洋之中,以至于船只都可以在城墻上航行,彭城岌岌可危。同時伴隨洪水而來的還有暴風,天雷震震如鼙鼓,讓人驚駭不已!假如城墻上有一個蟻穴沒堵住,那么,大水沖進城里的里巷便會一起倒塌了??傊?,這次的水患與漢代的水患比起來,有過之無不及。好在冬天臨近,水勢減少,逐漸退卻。上游漂流下來的樹木根杈仍然掛在樹上,洪水留下枯死的蚌殼還留在水邊。聽說澶淵的潰壩堵住了,這不是上天的意愿嗎?現(xiàn)在我們能夠穿戴整齊、冠冕堂皇,設席置酒,舉杯相慶,飲酒奏樂,笑口常開,這難道是偶然的嗎?” 【原文】 子瞻曰:“今夫安于樂者,不知樂之為樂也,必涉于害者而后知之。吾嘗與子憑茲棲而四顧,覽天宇之宏大,繚青山以為城,引長河而為帶。平皋衍其如席,桑麻蔚乎旌旌。畫阡陌之從橫,分園廬之向背。放田漁于江浦,散牛羊于煙際。清風時起,微云霮Ъ。山川開闔,蒼莽千里。東望則連山參差,與水背馳。群石傾奔,絕流而西。百步涌波,舟楫紛披。魚鱉顛沛,沒人所嬉。聲崩震雷,城堞為危。南望則戲馬之臺,巨佛之峰,巋乎特起,下窺城中,樓觀翱翔,巍峨相重。激水既平,渺莽浮空。駢洲接浦,下與淮通。西望則山斷為玦,傷心極目,麥熟喬秀,離離滿隰,飛鴻群往,白鳥孤沒,橫煙澹澹,俯見落日。北望則泗水湠漫,古汴入焉,匯為濤淵,蛟龍所蟠,古木蔽空,烏鳥號呼,賈客連檣,聯(lián)絡城隅。送夕陽之西盡,導明月之東出。 金鉦涌于青嶂,陰氛為之辟易。窺人寰而直上,委余彩于沙磧。激飛楹而入戶,使人體寒而戰(zhàn)栗。息洶洶于群動,聽川流之蕩潏??梢云鹞柘嗝?,一飲千石,遺棄憂患,超然自得。且子獨不見夫昔之居此者乎?前則項籍、劉戊,后則光弼、建封。戰(zhàn)馬成群,猛士成林。振臂長嘯,風動云興。朱閣青樓,舞女歌童。勢窮力竭,化為虛空。山高水深,草生故墟。蓋將問其遺老,既已灰滅,而無余矣。故吾將與子吊古人之既逝,閔河決于疇昔。知變化之無在,付杯酒以終日。”于是眾客釋然而笑,頹然就醉,河傾月墮,攜扶而出。 【今譯】 子瞻說:“現(xiàn)在的安于現(xiàn)狀的快活,不知道快樂根源。只有吃過苦的人才知道生活的甜美,只有經歷過痛苦才能知道安樂。(洪水過后)我曾和兒子登上這樓四面觀看,徐州勢之美、天宇宏大,青山繞城,長河似為腰帶,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城外水田很多,桑麻茂盛。道路縱橫,村莊密集。江邊有農人耕作,河里有漁人捕魚,牛羊牧放于山邊。且清風陣陣吹來,云彩濃密,氣候也適宜,山川時隱時現(xiàn),千里空闊遼遠。向東望,群山參差不齊,與水背道而馳。群石傾斜截流而西。百步地界水激涌波,各種船只紛雜其間。魚鱉蝦蟹種類繁多,潛水的人在水中嬉戲。轟鳴的水聲似乎能把城墻都震塌了。向南望去,戲馬臺、巨佛峰等山高聳云端,站在山上,下望徐州城,只見樓閣巍峨,十分壯麗。洪水過后,虛無縹緲,似懸浮在空中。向西望,洲連洲、浦接浦,南與淮河相通。群山如斷開的玉玦,讓人感嘆山峰高俊,田野麥子即將成熟,其它禾苗秀美茁壯;低洼潮濕的地方長滿野草。大雁群來群往,百鳥出沒。煙水飄渺,俯瞰水中映著落日余暉。向北望,泗水水面遼闊,汴水注入后更加洶涌澎拜,蛟龍盤踞其間。岸邊古木參天,群鳥在其中鳴唱嬉戲。河面上、碼頭上商賈的貨船檣楫連城一片,都通到了城墻邊。人們目送著夕陽西沉,歡呼雀躍著月亮從東邊升起。 月亮從青色山峰上涌出來,陰氣逐漸消失,她窺視著人間而緩緩上升,將光彩投射到河邊的沙磧上,鉆進高樓的門窗,使人感到些許涼意。此時,一切活動的東西似乎都停止活動了,只有流水詭譎的激蕩聲響。在這寧靜的時刻,可以盡情地起舞、豪飲,拋棄一切憂患,產生超然自得的感受。別的都不用管他了。且看此前居住在這里的英雄豪杰項羽、劉戊 (劉邦的弟弟)、唐將李光弼、張建封,他們生前“戰(zhàn)馬成群,猛士成林,振臂長嘯、風動云興”,何等的權勢喧天,但是一旦“勢窮力竭”,不都化為虛空了嗎? 山高水深,荒草在廢墟上生長的蓬蓬勃勃。古人既逝,感傷大河決口也成了過去,還想那么多干什么呢?要知道事物的變化是無處不在的,這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與其憂憂戚戚,不如痛痛快快地喝酒算了。 客人被蘇軾的議論征服了,高興地笑了,一個個醉得東倒西歪,直到星河傾斜、月亮落山,大家互相扶持走出黃樓。 2021年11月10日星期三,上陽書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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