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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臨近歲尾的時候,寫了一篇應(yīng)該在歲首發(fā)的文章。今天是中國電影百年,中國的第一部電影則是由當(dāng)時梨園的伶界大王譚鑫培主演的《定軍山》。這時的他,早已是梨園泰斗級的人物了,北京城的大街小巷,到處洋溢著他的歌聲。他很自負(fù),但也很踟躕,他不時會回憶起自己的義父,京劇的開山祖師程長庚。記得在程晚年,他病得已經(jīng)不輕,譚與另一位中年老生孫菊仙一道去程家里探病。程在當(dāng)時的梨園,號稱“大老板”,與他大體齊名的還有兩位老生,其中一位叫余三勝,演唱風(fēng)格是完全不一樣的??勺T作為程所欣賞的義子,在藝術(shù)上就從來不站在自己一邊,而對余三勝卻亦步亦趨。這,或許就成為程大老板遲遲不肯把自己的三慶戲班交到譚手里的原因。 話說譚、孫二人進(jìn)入程宅,見老師正在睡覺,不敢打擾,都輕輕侍立榻旁。有頃,程翻了個身:“你倆來啦?”二人連忙問病。程只對譚說:“你現(xiàn)在好厲害啊,要不了三十年,整個梨園都要變成你的天下啦?!弊T聞言惶恐,忙說:“要說走紅,菊仙大哥始終也得在我的前頭啊?!背虛u頭說:“不然,他嗓子的味道苦,得不到今天聽?wèi)虻娜说南矏?。比不了你,你唱得甘甜,今后的人全都奔你去了……”譚聽了,不敢再說什么,老師是病人,不能再給他心里添不愉快啊。正這時,老師又是一陣咳嗽,譚急忙上前伺候,卻被老師搪塞開了,反而接受了孫菊仙的服侍。譚受到冷遇,心里也不高興:“不就是我跟余老板走得近一些么?我跟他私人真沒什么,但就是覺得他那種唱法有前途,一個腔迂回婉轉(zhuǎn),繞梁三日,能夠深入到戲中人物的內(nèi)心活動。而您這一派,演的倒都是忠臣良將,可唱腔上直著嗓子甩高腔,觀眾聽多了,能不膩煩么?” 程雖然咳嗽,但把譚的思想活動看了個一清二楚。他勉強(qiáng)喝了口水,又?jǐn)嗬m(xù)說道:“我快死了,就說幾句你不愛聽的。你現(xiàn)在唱的那腔兒,全都是靡靡的亡國之音!可時候不同了,今天臺底下看戲的主兒,幾乎全都喜好這個!真讓我欲哭無淚啊……”程把臉轉(zhuǎn)向了孫:“你還沒給我回音呢:我死之后,你愿不愿意接管我的'三慶班’啊……”孫非?;炭?“師傅您抓緊歇著,不會有事的。再說,我哪兒有您那么大的德行啊……” 譚聽了心里如同刀扎。憑自己與義父的關(guān)系,接任班主本來是自然的事——自己如今很走紅,再說與班中眾人的關(guān)系,種種條件自己全都有,可義父就是不肯把班子交給自己。可再一想,自己與義父在演唱風(fēng)格的分歧,也不是一天兩天形成的,他有他的理,我有我的理,兩輩人么,根本說不到一塊。如今的三慶,還是老人唱老戲,古調(diào)鏗鏘,也還算是好聽。但如果我哪一天接了,肯定得大變個樣兒才成。因為那古調(diào)是我這輩以上的人才能欣賞的,再年輕的人就不聽這個了。我如果接班,又不是接三年二年,總得把眼光看出去幾十年才行…… 正在病榻輾轉(zhuǎn)反側(cè)的程大老板,心里也不踏實。他想,老天爺這是怎么了,既然生下我程長庚,何必又生下他余三勝!真跟戲臺上的“既生瑜,何生亮”一樣,我好容易收了一個義子,本事不錯,人緣也好,本來是接我掌管三慶的人選,可他偏偏信了邪,不往正道上走,真叫我如何是好…… 幸虧大家全都冷靜,下邊再沒發(fā)生什么過激的話。到譚、孫告辭時,大老板反而坦然下來,謝了他倆的探病,希望他們有空時“再過來談?wù)劇?。都是梨園人物,心里再有什么話,臉上也得能憋住才好。 過了不久,三慶班的下一任班主定了,是一個唱武生的,叫楊月樓。他玩意兒不錯,什么事都緊跟著大老板。他兒子楊小樓后來比他有出息,成了武生泰斗。程大老板不久就去世了,譚鑫培旋即辭了三慶,跑到別的一個戲班唱大軸。孫菊仙猶豫了一下,辭別三慶,也去到譚鑫培所搭的那個戲班。譚也很對得起他,兩人輪流唱起了大軸。結(jié)果那個戲班就氣勢很足,反倒壓了三慶一頭。 梨園戲班在臺上演戲,力求神完氣足,力求飽滿才是。然而梨園內(nèi)部的斗爭,雖然同樣激烈,但斗爭的形式就往往很有分寸了。這樣的“有分寸”的戲,往往更加吸引人,因為在那些溫婉的言語后邊,同樣具備著時代的風(fēng)雨與殺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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