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績，字無功，號東皋子。這就是我想贊嘆的神人。

以前，我只知道他是個隱士、詩人、酒徒，阮籍和陶淵明一流的人物。最近讀他的詩集，一首一首地品味，發(fā)現(xiàn)了好多好多。他是個田舍翁，家里有好多好多良田，光是黃河中間的一片河渚灘地，就有十五六頃，一千五六百畝，肥沃得很。他曾經(jīng)是個鉆石王老五，年紀不小了還沒結(jié)婚，所以在詩中說：“孟光出嫁了沒有？梁鴻還沒老婆呢！”梁鴻孟光是誰呢，大家去查查吧，“舉案齊眉”就是他們的典故。然后不久，他就有了“孟光”，可能還有了小妾，據(jù)說是生了三男五女，然后說媳婦找婆家，八個孩子都與名門望族結(jié)親。不過，史書上沒有留下他兒子的姓名，大概最后也做了田舍翁。因為王績曾經(jīng)寫詩說“登壟課兒鋤”，教導或監(jiān)督兒子種莊稼呢。

隱士詩人和酒徒，忽然變成田舍翁，夠奇特了吧？還有更奇的呢！王績一向不聽話不守規(guī)矩，哥哥們都不把他當正常人看，把他遠遠地打發(fā)到黃河灘種地。按說，他對那些“規(guī)矩人”熟知的儒家學問應(yīng)該很生疏吧？其實不然。刺史杜之松寫信邀請他到州里相聚，同時請教一些儒家的禮儀。大隱士輕易是請不動的，但儒家禮儀倒可以談?wù)劇Ｍ蹩儼鸭依锏亩Y儀著作抄了一份寄給刺史。過了幾天，刺史有疑問，又來信請教，王績便認認真真地做了答復。他大哥做過史官，立志寫《隋史》，結(jié)果沒寫完就死了。他接手繼續(xù)寫，最后也沒有寫完。據(jù)說，他四哥后來還接著寫。嘿，原來他成天喝酒醉臥，一點兒都沒耽誤正經(jīng)學問?。∵@就有點神了！

他大哥寫過一本《古鏡記》，在中國小說史上留下了一點名氣?！豆喷R記》的主人公是“古鏡”，第二主人公便是王績。兄弟倆在長安和胡僧一起玩鏡子，用什么金煙玉水讓鏡子發(fā)光。后來，王績要遠游，怕路上不安全，便借了哥哥的鏡子去。三年后回來，詳細講了鏡子的奇跡。鏡子能殺妖怪，如同孫悟空的金箍棒，這幾乎是神話故事，可以不提。但王績的行程卻是挺詳細的，像個徐霞客。先跑到河南嵩山，又到了箕山、穎水、太和、玉井、汴州……遇見的人物都是有名有姓，很難說他是瞎編的。再過長江到浙江，在會稽遇見個異人張始鸞，學習了“《周髀九章》及明堂六甲之事”。又和好朋友陳永同行，到江西遇見道士許藏秘，大概也學了些東西。在廬山又遇到處士蘇賓，蘇賓勸他別到處跑了，趕緊回家。

王績另一個好朋友叫呂才，是中國歷史上一位音樂家或科學家。王績死后，呂才編輯王績的文集，寫了一篇序，等于是給王績作傳。呂才本來也是個“神神”，但他特別崇拜“大神神王績”。他說王績算卦算得好，跟三國的管輅有一比，善于“射覆”。在名臣裴寂家，大家藏了一只鸚鵡讓王績算，結(jié)果就算出來了。再藏了一只金釵，又算出來了。這還不算，呂才還講了自己經(jīng)歷的一件奇事。呂才在陳倉遇到一叢神奇的蓍草，這草本來就是算卦用的，傳說下邊會有神龜，結(jié)果呂才果真挖出一只直徑一尺多的神龜來。他騙王績說：“這龜是從九江一帶找見的?！蓖蹩兛戳丝矗f：“不對。你讀《龜書》讀得不細致，看這龜?shù)臉幼?，?yīng)該是陳倉蓍草下邊的皂龜?！边@么一說，呂才徹底地服了。這些“神跡”，也許都只是瞎編的故事，大家聽聽就罷了。

王績在晚年的一首詩中，曾說自己年輕時“棄繻頻北上，懷刺幾西游”，好像還干過什么神秘的大事。他有三首《在邊》詩，說自己像蘇武一樣，出使到北國，羈留了好幾年，事情沒辦成，天天想家。推測一下，隋代名臣裴矩曾經(jīng)營突厥，是不是把年輕的王績當隨從帶過去了？又有兩首《登隴坂》，似乎是往西邊去的，裴矩也經(jīng)營過西域諸國，也許王績還是跟著辦事。王績的母親姓裴，裴矩算是舅舅家的人，帶著外甥或外孫子闖闖天下也有可能。王績又說自己“解紛曾霸越，釋難頗存周”，越在南方，周是中原，這中間又不知發(fā)生過什么奇事，后人一點都猜不到。唐朝初年，他又“久客齊府”，齊王便是李淵的三兒子李元吉，玄武門之變被殺掉的。

王績肚子里藏了這么多大學問，這么多神奇經(jīng)歷，這么多歷史秘密，又沒有實際辦成什么大事，怪不得要天天把自己灌醉。做待詔時，官府每天供養(yǎng)三升美酒，大概相當于三瓶啤酒或兩瓶紅酒。他不夠喝，后來每天特供他一斗，大概等于十瓶啤酒吧。別人稱他是“斗酒學士”，他自己卻寫了一篇《五斗先生傳》，意思是能喝五十瓶啤酒呢！他看上了太樂署焦革家的酒，便爭取做太樂丞，為的是買酒方便。焦革死了，焦革老婆給他供酒。焦革老婆死了，他就辭職回家。一回到家，就在黃河灘種黍子，研究焦革酒法，仿制焦家美酒。還建了一座杜康廟，以焦革配享。有老鄉(xiāng)批評他，出門做了幾次官，每次都是喝酒誤事。回到了老家，還成天醉醺醺的不知悔改。王績說：“你們不懂，你們不懂，從道理上講，每天喝醉是應(yīng)該的，是應(yīng)該的?！?/p>

大家都愛讀王績的《野望》，認為是很好的山水田園詩。其實品品這詩，也蠻傷心的?！皷|皋薄暮望，徙移欲何依？”不就是看來看去跑來跑去，找不到依靠嗎？“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老朋友都死光了，遇見的都是陌生人，那是個什么味兒？

人們把王績當田園詩人，所以記住了他?，F(xiàn)代人紀念所謂的“三王”，但也總覺的他沒有哥哥和侄孫厲害，只是勉強湊個數(shù)。哪知道王績其實也是個“大神”！這家人：老大王度，號芮城府君，史學家、小說家；老三王通，號文中子，思想家、教育家；老四王凝，號太原府君，史學家；老五就是王績；還有個老七叫王靜，字保名，似乎是個武林高手，拿把千牛刀，給唐高祖李淵當侍衛(wèi)呢。至于老二和老六，應(yīng)該是沒長大成人。如果長大了，也是“神神”。他們的孫子輩，也有幾個“神神”，其中一位叫王勃。

晚年敘志示翟處士王績

弱齡慕奇調(diào)，無事不兼修。望氣登重閣，占星上小樓。明經(jīng)思待詔，學劍覓封侯。棄繻頻北上，懷刺幾西游。

中年逢喪亂，非復昔追求。失路青門隱，藏名白社游。風云私所愛，屠博暗為儔。解紛曾霸越，釋難頗存周。

晚歲聊長想，生涯太若浮。歸來南畝上，更坐北溪頭。古岸多磐石，春泉足細流。東隅誠已謝，西景懼難收。無謂退耕近，伏念已經(jīng)秋。庚桑逢處跪，陶潛見人羞。三晨寧舉火，五月鎮(zhèn)披裘。自有居常樂，誰知身世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