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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段時間,央視大型文化節(jié)目《典籍里的中國》播出第九期《道德經(jīng)》,精彩演繹了老子因水而悟道的人生歷程。在《道德經(jīng)》中,老子高度贊美水,說“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八章),又說“江海所以能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為百谷王”(六十六章),還說“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七十八章),在老子看來,水利萬物而不爭,善于處下守弱,故能幾道為王,以柔克剛,簡直就是道的化身。 那么,曾經(jīng)向老子問道的孔子,又是怎樣看待水的呢?孔子說“知者樂水”(《論語·雍也》),《孟子·離婁下》也記載有人曾對孟子說:“仲尼亟稱于水,曰:'水哉,水哉!’”似乎孔子也很喜歡水,曾經(jīng)贊美過水。今天是孔子誕辰紀念日,讓我們一起來探討一下孔子眼中的水吧。 “知者樂水”樂的是什么? 說起孔子對于水的看法,相信大家都會想起“知者樂水”這句話?!墩撜Z·雍也》中記載孔子說:“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闡述了他對仁者、智者的獨到體悟。對于樂水樂山之別,朱熹注釋說:“知者達于事理而周流無滯,有似于水,故樂水;仁者安于義理而厚重不遷,有似于山,故樂山?!彼f不無道理。 《四書章句集注》(中華國學文庫) 《四書章句集注》(新編諸子集成) 孔子固然是以仁者自期的,但生前似乎不敢以仁者自許??鬃釉?jīng)對學生說:“若圣與仁,則吾豈敢?”(《論語·述而》)不過,倘若有人稱許孔子為智者,或許他不會拒絕。《中庸》中記載孔子說:“好學近乎知?!倍鬃訉τ谧约旱暮脤W,似乎是充滿自信的,他曾經(jīng)說:“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論語·公冶長》)又說:“默而識之,學而不厭,誨人不倦,何有于我哉?”(《論語·述而》)那么如此好學的孔子,自認為近乎“知者”,應該是順理成章之事。那么孔子這位“知者”為何“樂水”呢? 這在《論語》中似乎不易找到答案。前面提到《孟子·離婁下》中有人對孟子說孔子曾極力贊美水,并問孔子為何這樣贊美水,孟子回答說:“原泉混混,不舍晝夜,盈科而后進,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是之取爾。茍為無本,七八月之間雨集,溝澮皆盈,其涸也,可立而待也。故聲聞過情,君子恥之。”意思是說,真正的君子之學,就像有源之水,日積月累,循序漸進,而不能像夏天的暴雨,聲勢巨大,但來得快去得也快。所以,“聲聞過情,君子恥之”,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君子認為是恥辱之事。這是孟子對孔子“樂水”的解釋。 《孟子》(中華經(jīng)典名著全本全注全譯叢書) 而在《荀子》之中,我們看到一段更為直接地解釋孔子“樂水”的材料。《荀子·宥坐》中記載:“孔子觀于東流之水。子貢問于孔子曰:'君子之所以見大水必觀焉者是何?’孔子曰:'夫水,大遍與諸生而無為也,似德。其流也埤下,裾拘必循其理,似義。其洸洸乎不淈盡,似道。若有決行之,其應佚若聲響,其赴百仞之谷不懼,似勇。主量必平,似法。盈不求概,似正。淖約微達,似察。以出以入,以就鮮潔,似善化。其萬折也必東,似志。是故君子見大水必觀焉?!?/span> 《荀子》(中華經(jīng)典名著全本全注全譯叢書) 大意是說,有一次子貢問孔子,為什么君子見到大水要觀賞一番,孔子說:“水遍生萬物而無所作為,像德。水總是流向卑下之處,曲曲折折也必定遵循這個道理,像義。水浩浩蕩蕩而永不停息,像道。如果決口讓水流走,水立即奔瀉而出,如響應聲,涌向百仞深淵也毫不懼怕,就像勇敢。注入量器,水面總是很平,像法度。水裝滿器皿就會溢出,不必用概去刮,像公正無私。水柔弱而能滲入細微之地,像是明察秋毫。什么東西放進水中一洗,出來就干干凈凈,好像善于教化。就算經(jīng)歷百轉千回,也必定向東流去,好像意志堅定。所以君子見了大水一定要觀賞一番。”孔子在水中發(fā)現(xiàn)了如此之多的美德,怎么能不“樂水”呢? 有趣的是,與《荀子·宥坐》的記載類似,《說苑·雜言》中也有一段孔子論水的記載。發(fā)問的也是子貢,孔子的回答則略有不同??鬃诱f:“夫水者,君子比德焉:遍予而無私,似德;所及者生,似仁;其流卑下,句倨皆循其理,似義;淺者流行,深者不測,似智;其赴百仞之谷不疑,似勇;綽弱而微達,似察;受惡不讓,似貞;包蒙不清以入,鮮潔以出,似善化;主量必平,似正;盈不求概,似度;其萬折必東,似意。是以君子見大水必觀焉爾也?!迸c《荀子·宥坐》的記載相比,水的德性特征更為明顯,增加了“仁”“智”“貞”,而去掉了偏于道家色彩的“道”,整體更具儒家色彩,顯示了西漢“獨尊儒術”之后的思想印跡。 《說苑》(中華經(jīng)典名著全本全注全譯叢書) 我們不禁想,《孟子》書中那人所提到 “仲尼亟稱于水”,或許正是指《荀子·宥坐》所記載的這段孔子贊美水的話。而孔子之所以“樂水”,樂的正是水的德性之美。 “子在川上”感悟的是什么? 不過,孔子面對水,并不僅僅是理智地思考水的德性之美,而且曾發(fā)出過深沉的人生感喟。《論語·子罕》中記載:“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盡管朱熹注釋說:“天地之化,往者過,來者續(xù),無一息之停,乃道體之本然也。然其可指而易見者,莫如川流,故于此發(fā)以示人,欲學者時時省察而無毫發(fā)之間斷也。”認為這里是一種哲理的領悟與表達,但正如編纂《論語集釋》的程樹德所說,“宋儒解經(jīng),每有過深之弊”,這里朱熹的注釋就未免求之過深了。 《論語集釋》(中華國學文庫) 《論語集釋》(新編諸子集成) 宋儒之前,人們對這段感慨的理解沒有什么歧義,認為就是指對時光流逝的感慨。正如皇侃《論語義疏》中說:“孔子在川水之上,見川流迅邁,未嘗停止,故嘆人年往去,亦復如此。向我非今我,故云'逝者如斯夫’也?!赵虏痪?,有如流水,故云'不舍晝夜’也?!被寿┯忠龑O綽說:“川流不舍,年逝不停,時已晏矣,而道猶不興,所以憂嘆也?!闭J為這是孔子感慨時光飛逝,眼看自己年老,而“道猶不興,所以憂嘆”。孫綽的解讀是不無道理的,孔子晚年確多有衰老之嘆。如《論語·述而》中記載孔子感慨說:“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庇秩纭墩撜Z·子罕》中孔子也感慨說:“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 《論語義疏》(中國思想史資料叢刊) 在這里,孔子更像是一位面對流水的抒情詩人,站在人生乃至歷史的長河邊發(fā)出浩嘆。而這似乎也成為后世中國詩人的一個心結,我們在六朝時謝朓的“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在盛唐時李白的“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在北宋時蘇東坡的“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等名句之中,仍然可以聽到這種感慨的回響。 如果將老子與孔子對水的觀察對照起來看,我們發(fā)現(xiàn),老子對于水的領悟是“以物觀物”式的,領悟的是哲理;孔子對于水的領悟則是“以我觀物”式的,既有道德的寄托,也有人生的感慨。當然,這只是老子與孔子思維異同的一端,要想更深入地老子、孔子乃至道家、儒家的思想異同,就需要更深入地研讀《道德經(jīng)》《論語》等經(jīng)典,溫故而知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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