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第二十一回，寶玉和襲人賭氣，“也不大出房，也不和姊妹、丫頭等廝鬧，自己悶悶的，只不過拿書解悶”。他隨手翻開的書，是莊子的《外篇﹒胠篋》。

紅樓無閑筆，《南華經(jīng)》中那么多篇文字，作者唯獨讓寶玉讀《外篇﹒胠篋》，必有深意。讀懂其中的深意，再結(jié)合第二十二回的“聽曲文寶玉悟禪機”，就能理解寶玉最后為什么會出家。

“胠篋”的愿意是撬開箱子的意思，引申為盜賊?！锻馄q胠篋》告訴了我們一個非常簡單的道理：盜賊是怎么來的。

我們先來看原文：

故絕圣棄知，大盜乃止；擿玉毀珠，小盜不起；焚符破璽，而民樸鄙；掊斗折衡，而民不爭；殫殘?zhí)煜轮シ?，而民始可與論議。擢亂六律，鑠絕竽瑟，塞瞽曠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聰矣；滅文章，散五采，膠離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毀絕鉤繩而棄規(guī)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

因為人們喜歡收藏奇珍異寶，并把它們藏在箱子里，這就給了盜賊指引：只要尋找包裝嚴實的箱子，就能快速找到珍寶。如果大家都不重視珍寶，甚至“擿玉毀珠”，把珍寶毀壞，盜賊無珍寶可盜，自然就消失了。

珍寶，不但指物，也指人，就是被捧得很高的人，比如被賈母視為心肝寶貝的賈寶玉。

因為被賈母捧得很高，賈寶玉就成為了整個賈府的珍寶，這也成了賈寶玉的原罪。因為他是閃閃發(fā)光的珍寶，就引來了妒忌甚至傷害，暗處有多少雙眼睛盯著他。比如趙姨娘賈環(huán)母子對他的毒害。

另外，因為賈寶玉被捧到高處，雞犬升天，他身邊的人也被捧到高處，于是怡紅院成了眾矢之敵，被婆子們眼紅妒忌。

所以，聚寶居奇，是紛亂的開始。

這個道理，寶玉現(xiàn)在還不懂，但日后會懂。等他意識到多少人因為他而薄命，他就會領悟曾經(jīng)所讀的這篇《胠篋》的真正內(nèi)涵。

讀完《胠篋》，寶玉“趣洋洋，趁著酒興，不禁提筆”續(xù)了一段：

焚花散麝，而閨閣始人含其勸矣；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喪減情意，而閨閣之美惡始相類矣。彼含其勸，則無參商之虞矣；戕其仙姿，無戀愛之心矣；灰其靈竅，無才思之情矣。彼釵、玉、花、麝者，皆張其羅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纏陷天下者也。

寶玉所續(xù)的這一段，像極了初學寫文的人對佳作的模仿，將句式完整地復制過來，像寫八股文一樣，在固有格式里填新詞進去。

不過，寶玉的模仿創(chuàng)作，還是可圈可點的。他不但模仿了形，還模仿了意，并且從身邊的事物著手，讓模仿也有了值得回味的內(nèi)涵。

前面提到，寶玉讀莊子，是因為和襲人賭氣。讀完莊子，他心中對襲人的怨氣還沒有消散。于是，他從襲人，想到了“公然又是一個襲人”的麝月，進而想到了寶釵和黛玉。

此時此刻，這四個人，幾乎占據(jù)了他生活的全部。襲人的花香，麝月的麝香、寶釵的仙姿、黛玉的靈竅，讓他的生活變得絢爛多姿，同時她們也用這些特點編織成了一張大網(wǎng)，讓他意亂情迷，如墜迷穴之中。

除此之外，寶玉也意識到了，如果去掉她們各自讓他意亂情迷的特點，她們就回歸了女子的本性：無美丑之別，只有勸人之性。

從這段續(xù)語可看出，寶玉確實是悟性極高之人。他并非不知道廝混于內(nèi)惟猶如玩物喪志，也懂得表象之下人的本質(zhì)都是平淡無奇的。他更知道，沉迷于表象的繁華，就會迷失心性，如墮迷津。

領悟如此之深，卻依然死性不改，說明寶玉確實是在逃避，不愿意面對現(xiàn)實，寧愿在迷津中越陷越深。

當然，此時越逃避，日后醒悟之時就會越悔恨。明知故犯之悔，更為深切。

在接下來的第二十二回，因?qū)氣O的一句提點，寶玉從曲文中悟到了禪機。這一個章回的情節(jié)，對于寶玉的人生轉(zhuǎn)變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它充分說明，日后寶玉出家，不是臨時起意，而是長期鋪墊的結(jié)果。

兩個章回，一悟道，一悟禪，而且前后連貫，是何用意？作者是在告訴我們：在他筆下，佛道是彼此依存互為輔助的，佛道在奧義上基本相通，寶玉悟道也就是悟禪。

《紅樓夢》的故事，是由僧道二仙引出的，他們把虛幻與現(xiàn)實有機地串聯(lián)起來，才形成了一個完整的故事。僧道二仙出場的機會不多，但他們的作用非常重要。在80回文本中，茫茫大士化身的癩頭和尚分別到過甄家、林家和薛家，給了甄林二家忠告，給了薛家海上方和八個字；渺渺真人化身的跛足道人則度走了甄士隱和柳湘蓮。二者還一起出現(xiàn)在賈府，把命懸一線的賈寶玉和王熙鳳救了回來。

這二者，一個代表佛，一個代表道，看似是兩個毫不相干的流派，但他們卻以分工合作的方式，做著同一件事：“去下世度脫幾個”，“三劫后，會齊了，同往太虛幻境銷號”。

這就是作者曹雪芹先生設置佛道二仙的目的：在他筆下，佛道并沒有明顯的分界，他們都起著度脫的作用，幫助有緣人脫離俗世。

為了強化這個目的，作者還刻意設置了一個由道向佛的空空道人?？湛盏廊吮臼切薜乐?，在看到刻在石頭上的故事之后，“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空空道人遂易名為情僧”。

由道向佛，不是脫離道奔向佛，而是在悟道的基礎上悟禪，賈寶玉的歷程與之相似。所以，作者連續(xù)用兩個章回來寫寶玉悟道和悟禪。寶玉不但從讀莊子到續(xù)莊子的過程中悟道，而且從“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中悟禪，最終佛道結(jié)合而“自色悟空”，徹悟了。

這就是作者寫寶玉讀莊子和續(xù)莊子的深意，一方面體現(xiàn)寶玉確實是悟性極高之人，并非冥頑不靈；另一方面則為他悟禪出家做鋪墊，讓出家的結(jié)局不突兀，這也是寶玉成長的必然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