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看到有人用“細(xì)思極恐”來解讀《紅樓夢》，說得頭頭是道，卻禁不起推敲。例如元妃省親為什么在夜晚？不要忽視了正月十五這個時間點(diǎn)，“花市燈如晝”，目的就在于賞燈慶團(tuán)圓，白天來能看到花燈閃灼嗎？循延這樣的思路，本文也來說兩個細(xì)思極恐的地方：瀟湘館和蘅蕪苑，

大觀園里梨花春雨、桐剪秋風(fēng)、荻蘆夜雪，佳境無數(shù)，的確堪稱“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xiāng)”，但實(shí)際上有兩處苑囿卻充滿了凄涼感。

瀟湘館清幽雅靜，被視為讀書者的圣地，賈政喜歡這里，元春喜歡這里，連粗鄙的村婦劉姥姥也贊嘆這里比上等的書房還要好。然而，你有沒有想過一個長期居住在這里的人的感受。

瀟湘館的標(biāo)志就是那一片翠竹，“忽抬頭看見前面一帶粉垣，里面數(shù)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瀟湘館小小的三間房舍，都籠罩在一片茂林修竹之間。雖然大文人蘇軾說過說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可是竹子作為觀賞植物在院子里一簇一叢的種植可以接受，或者在房屋外面種植一片竹林也是不錯的，但是瀟湘館的竹子實(shí)在太多了，一進(jìn)門，兩邊翠竹夾道；一抬頭，窗前竹影參差。難怪賈母要給林黛玉換窗紗，賈母說：“這個院子里頭又沒有桃杏樹，這竹子已是綠的，再拿這綠紗糊上反不配?！庇纱艘部芍?，瀟湘館前院種植的只有竹子，沒有其他裝飾的花木。如此遮天蔽日的竹林，未免顯得過于陰涼了。

竹子的生長喜歡溫潤潮濕，在瀟湘館的后院引進(jìn)了沁芳閘的一股泉水，繞階緣屋至前院，盤旋竹下而出。竹子的生長高大挺拔，很容易遮住陽光，再加上濕潤的環(huán)境，使得瀟湘館的氛圍顯得格外寒涼，因此詩曰“竿竿青欲滴，個個綠生涼”“幽窗棋罷指猶涼”。

林黛玉本來身世凄涼，習(xí)慣于多愁善感，這滿院翠竹給了她豐富的文學(xué)滋養(yǎng)，也讓她更容易陷入傷春悲秋的情緒中。例如第四十五回，林黛玉心緒不安，恰恰下起了雨，“秋霖脈脈，陰晴不定，那天漸漸地黃昏，且陰的沉黑，兼著那雨滴竹梢，更覺凄涼”；“又聽見窗外竹梢焦葉之上，雨聲淅瀝，清寒透幕，不覺又滴下淚來”。已覺秋窗秋不盡，哪堪風(fēng)雨助凄涼。庭院里竹子栽種過多，影響了光照，造成了陰郁潮濕的生活環(huán)境，尤其在寒冷的秋冬季節(jié)，綠色本來就是冷色調(diào)，再遇到風(fēng)吹雨打，更顯得悲傷。

我們還注意到瀟湘館的幾個特點(diǎn)：

一是狹小。“上面小小兩三間房舍，一明兩暗，里面都是合著地步打就的床幾椅案。從里間房內(nèi)又得一小門，出去則是后院，又有兩間小小退步”。因?yàn)榈胤叫?，才需要根?jù)地方大小特別定制的“床幾椅案”。當(dāng)時賈母帶著劉姥姥游覽大觀園，賈母笑道：“這屋里窄，再往別處逛去?！眲⒗牙涯罘鸬溃骸叭缃裼忠娏诉@小屋子，更比大的越發(fā)齊整了?！彪m然好，確實(shí)狹小。

二是曲折。瀟湘館里有曲折游廊，中間一條石子路也如同羊腸一般。

大家都說林黛玉心胸狹隘，目下無塵，敏感多疑，真不知道是為了迎合林黛玉的性格給她定制了狹窄陰涼的瀟湘館，還是瀟湘館的特點(diǎn)影響了林妹妹的心情?？傊绻粋€人長期生活在這樣的地方，對她的身體應(yīng)該會產(chǎn)生不良影響，何況林妹妹本來身體孱弱，從會吃飯的時候就開始吃藥呢。

大觀園的另一處迷之幻境是薛寶釵居住的蘅蕪苑。在描寫這一處景致的時候，用到了先抑后揚(yáng)的寫法，賈政道：“此處這所房子，無味得很?！笨墒且贿M(jìn)到里面，馬上覺得風(fēng)雅異常，奇香襲人。其實(shí)這樣的感覺也很像薛寶釵的為人，乍一看，罕言寡語的，平平無奇，越接觸越覺得寶姐姐魅力無窮，簡直就是一個寶藏女孩。

不過，我們來仔細(xì)分析一下蘅蕪苑的特點(diǎn)：“步入門時，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瓏山石來，四面群繞各式石塊，竟把里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而且一株花木也無。只見許多異草：或有牽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巔，或穿石隙，甚至垂簷繞柱，縈砌盤堦或如翠帶飄搖，或如金繩盤屈，或?qū)嵢舻ど?，或花如金桂，味芬氣馥，非花香之可比?！?/p>

賈寶玉還引經(jīng)據(jù)典，說這些草的珍奇特異之處，藤蘿、薜荔，杜若、蘅蕪，茝蘭、清葛、金簦草、玉蕗藤，紅的自然是紫蕓，綠的定是青芷，也有叫作什么藿蒳姜蕁的，也有叫什么綸組紫絳的，還有石帆、水松、扶留等樣，又有叫作什么綠荑的，還有什么丹椒、蘼蕪、風(fēng)連……別看賈寶玉說得熱鬧，但是刪其繁，撮其要，蘅蕪苑里所有的裝點(diǎn)不就是石頭和草嗎？而且院子四面是各種各樣的大石頭，上面爬著各種各樣的草，竟然把“五間清廈”全部遮住了！而且和瀟湘館一樣，也是“一株花木也無”，除了草就是草，香則香矣，舉目四望，不也是一片單調(diào)的綠色嗎？

蘅蕪苑里滿院子的草依著石頭倒是頗符合“木石前盟”的說法，靈河岸邊一株絳珠仙草就依偎在神瑛石畔。薛寶釵就是木石姻緣的見證者，可是她也是金玉良姻的主角，“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難忘世外仙姝寂寞林”，這是時時刻刻在提醒薛寶釵啊，你的婚姻是建立在木石前盟破碎的基礎(chǔ)上的。

薛寶釵的房間內(nèi)，“及進(jìn)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無，案上只有一個土定瓶中供著數(shù)枝菊花，并兩部書，茶奩茶杯而已。床上只吊著青紗帳幔，衾褥也十分樸素?！边@哪里是一個年輕女子的閨房？分明比李紈寡居的氣氛還要樸素凄涼??！

蘅蕪苑中的香藤異蔓，一年四季翠翠青青，卻不由令人想起賈惜春的判曲，“連天衰草遮墳?zāi)埂?，進(jìn)而想到了金庸筆下小龍女居住的“活死人墓”。薛寶釵的居住環(huán)境就像是這樣一位清心寡欲的修煉者。

無論是黛玉還是寶釵，無論她們居住的瀟湘館和蘅蕪苑寫得多么優(yōu)美雅致，但是細(xì)想一下，一個年輕的女孩，一年四季都居住在一片單調(diào)的翠綠色中，所有的花開花落與她們無關(guān)，是不是也顯得十分凄慘呢！她們的住處呼應(yīng)了她們的性格、印證了她們的命運(yùn)。于繁華富貴的大觀園中獨(dú)守這一份孤寂。

事實(shí)上，說起庭院布置，還是賈寶玉的怡紅院、賈探春的秋爽齋更符合傳統(tǒng)的庭院文化，大概他們才是凡人吧，寶釵、黛玉本來就有一段仙緣，她們的居住環(huán)境自然是凡人無法消受的。

往期回顧：